好兴去小说网,新好兴去小说网,好兴去小说阅读网 > 仙侠小说 > 剑来 >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推荐阅读:模拟成真,我曾俯视万古岁月?末世调教,绝美女神变奴隶宿命之环道长别装了,我们知道你会仙术1977:开局相亲女儿国王神话之后轮回乐园夜无疆这个明星塌房后业绩更强了苟成圣人,仙官召我养马

    修道之人,有喜欢躲清静的,就会有喜欢凑热闹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属于后者。

    何况柳道醇本身就个热闹。

    毕竟在浩然天下能够跟顾清崧齐名的练气士不多的。

    曾被龙虎山大天师亲自下山镇压,好不容易消停了千余年光阴,柳道醇自从“出关”后,改名柳赤诚,貌似长进了不少,貌似。

    柳赤诚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达宝瓶洲最北端,再转乘一艘长春宫渡船南下,他会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诚离开屋子,来到船头,凭栏而立,假装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渡船上有酒肆饭馆,柳赤诚经常露面,习惯了。

    身为琉璃阁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先前柳赤诚谨遵师兄法旨,尽心尽力辅佐师侄傅噤,一起选址创建下宗。因为整座白帝城都被师兄“一分为二”了,分家产到了小弟子顾璨手上的,明显要远远少于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强马壮、家底深厚,顾璨那个宗门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里子,都在他跟师侄傅噤的上宗这边。

    他这次忙里偷闲,重返宝瓶洲,故地重游,百感交集。

    曾经在一处荒废寺庙内,挨过某人一剑。

    后来在那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地界,又跟一个出自骊珠洞天姓李的读书人,起了一点小冲突。

    没什么,都是不打不相识。

    师兄还是很照顾自己的,选择让师姐韩俏色辅佐顾璨,若是让他跟在顾璨身边,柳赤诚就要装死了。

    师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将所有谱牒修士和闲杂人等都驱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阁还在白帝城,师弟我人就在,老老实实继续陪着师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简直就是招摇过市,完全不介意被认出身份。

    因为师姐韩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桩天大的内幕给他,一封密信,就三个字。

    师兄,三。

    柳赤诚当时拿着密信,浑身颤抖,热泪盈眶,简直比自己接连破境跻身飞升,还高兴啊。

    本来自觉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诚,就又觉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别说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国,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宝瓶洲,能奈我何?

    当年在此随手收了两个弟子,柳赤诚这些年差点给忘了。

    这趟游历宝瓶洲,柳赤诚主要还是要跟自家兄弟陈平安叙叙旧。

    上次在鹦鹉洲张直开设的包袱斋里边,陈山主手边没有现钱,就跟他和酡颜夫人都借了点神仙钱,钱是不多,但是亲兄弟明算账,所以这趟登门,你小子如果误会我是讨债,那你陈平安就这么认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边,柳赤诚新认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他们相约一起换船南游骊珠洞天旧址。

    柳赤诚之所以离开屋子,是因为按照册子上边的记载,前边有一片云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驶入其中,讨个好兆头,美其名曰“撞大运”。

    一拨男女修士陆续来到柳阁主身边,众星捧月,甘当绿叶,一位玉璞境和几个地仙,他们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乡小有名气的练气士,顾盼自雄,谈笑风生。

    人堆里,当然还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诚最为引人注目。

    聊来聊去,除了文庙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绕不开年轻隐官和落魄山。

    柳赤诚在言语之中,每每提起陈平安,总是云淡风轻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气,一口一个我与陈山主是相识已久的挚友。

    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陈山主刚刚离开家乡,虽然背剑,实则当时尚未练剑,学拳也才初窥门径,指点过一些拳法桩架……

    陈平安那会儿不善言辞,比较沉闷,不过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后成就必定不凡了,时常请他喝酒……

    那会儿还是草鞋少年的陈平安,经常一边喝着我的山上酒酿,一边听我说山上掌故,听得入神。

    说得那拨中土修士就跟听天书一般。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给人当跟班、蹭酒喝的惨淡岁月?

    就在这条渡船上,有个穿着棉袄、头戴老旧貂帽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讷,在市井不显眼,在这里却跟柳赤诚差不多。

    但是比起鱼龙混杂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个筛子,筛掉了很多希冀着在神仙堆里“撞大运”的江湖骗子,毕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给出实打实的几颗神仙钱,像落魄山现任看门人的仙尉道长,就被筛掉了,偶尔路过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长长见识。所以这个汉子在这条长春宫渡船上,哪怕衣着穷酸,反而没有不长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骡马河当代家主,柳勖,元婴境剑修。

    上次在京城与陈平安喝过酒,袁宣几个已经回北俱芦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龙城苻家,就独自继续南下。

    本来没打算专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给柳勖,说家族那边刚刚确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掷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在一夜之间脱离作祟梦魇的袭扰了!

    困扰她百年之久的梦魇,仿佛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都无需袁氏请高人勘验此事,因为袁一掷在睡了个香甜至极的“无梦”饱觉之后,元婴境瓶颈松动,她已经开始正式闭关。

    在信上,袁宣让柳勖转告陈山主,不管袁一掷这次闭关成功与否,三郎庙近期必有重谢!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帮忙把话带到。

    至于那个穿粉色道袍的骚包货色,柳勖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了,加上后者身边围着一堆捧臭脚的,说话都没个忌讳的,柳勖就觉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确定柳赤诚言语内容的真假,就打算见着了陈平安再问上一问,说实在的,柳勖心底觉得如果陈平安真认识这么个朋友,还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碜的。

    一艘渡船驶入白云中。

    所谓的仙家胜景,酒鬼抿两口也就过去了。

    柳赤诚这帮人之后在渡船酒肆,又见着了那个棉袄汉子,依旧是独自喝闷酒,有人拼桌也无所谓,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独到,她觉得这汉子指不定就是条大鱼,就拎着酒壶坐在桌边,主动套话,柳勖喝了一碗酒,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报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悬挂木牌名称,说自己就这么点闲钱。女修闻言愕然,恼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泼过去,柳勖只是低头躲过酒水,她已经起身离去。

    其实真计较起来,不怪柳勖不解风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间,是这条渡船最便宜的那种屋子,而且住着好几个人。

    柳赤诚觉得有趣,就举起酒碗,遥遥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喝酒。

    柳赤诚也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天正午时分,渡船终于临近披云山。

    上次跟随顾璨一起去往槐黄县城,觉得水深,柳赤诚就没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云遮雾绕的小镇轮廓,觉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盘。

    渡船在牛角渡缓缓靠岸,轻微颠簸几下就已经停泊稳当。

    柳赤诚走到楼船甲板这边,伸了个懒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旧貂帽,双手插袖,稍稍侧着肩头贴着栏杆走着,好给人让路。

    就在此时,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将登船的,都开始转头望向同一处。

    一艘堪称庞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风驰电掣而至,从一粒芥子大小,蓦然变成碗口大,再一瞬间就靠近旧骊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众人仰视这艘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挟得云雾翻涌,山风阵阵,天地灵气激荡不已。

    风鸢渡船的船头栏杆上,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两只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却是望向风鸢渡船的更高处。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原本阳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体型比风鸢渡船更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压顶一般,现身牛角渡。

    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杆大纛,正面写“青萍剑宗”,反面写“丙丁”,天风吹拂,猎猎作响。

    剑舟!

    竟然是一艘传说中的大骊剑舟

    大骊王朝曾经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两种堪称镇国之宝的战场利器,一种是能够运载大骊数万铁骑的山岳渡船,第二种,就是号称需要建造总计六十条、但是直到战争落幕都只见到四十六条的大骊剑舟!每一艘剑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龙城一役结束之后,之后的北方,直至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外界粗略统计,剑舟先后坠毁三十余条,但是大骊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在最后一场陪都地界的大规模战役当中,剑舟同时出动了五十余艘!

    至于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价,外界根本无法估算。只说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骊剑舟是如何天价了,世间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价格不菲的山上重宝,而一艘剑舟如练气士,就像披挂着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

    都是从宝瓶洲而来。

    从大骊王朝当年那间御书房内,从国库到所有上柱国姓氏,满朝文武,再到山上门派,山下显贵,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不曾有。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至少明面上没有,只因为国师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说往别洲迁徙的仙府门派和巨富豪族,大骊王朝没有拦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来不少。

    等到尘埃落定,这拨人也有悄悄返回宝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说大渎以南诸国,为何那么闹腾,这拨人中不愿花钱的,没少推波助澜。

    柳赤诚瞧见了渡船那边,白衣少年身边,有个腰悬狭刀和银色酒葫芦红衣女子,李宝瓶。她有个大哥,叫李-希圣,读书人好像说是要跟师兄下棋……

    渡口这边,还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个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诚听师姐韩俏色提起过一桩趣闻,当时觉得很滑稽,现在柳赤诚不太笑得出来,因为对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边,还有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钱,而裴钱身边,还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箓于玄……

    李槐,柳赤诚也认出来了。十万大山那个老瞎子的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弟子,听师姐说过,老瞎子是求着此人当徒弟的……

    何况儒衫青年身边的那头狐魅,记得当年在大海中的歇龙台,柳赤诚更记得她当年是跟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边,后者对师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诚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领口,哈哈,亏得我与陈隐官是相逢莫逆于心的挚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一位满脸红光的地仙修士问道:“柳阁主,我们何时去落魄山找陈山主喝酒,真能喝着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诚,君倩和白也那边,他们也开始朝柳赤诚这边看来,尤其是那个叫裴钱的,开始斜眼柳阁主。

    ————

    秋气湖水边,陈平安跟袁黄借了一根鱼竿和些许酒糟玉米。

    姗姗来迟的钟倩,无意间瞥见湖边那个青衫身影,身形长掠,赶来到湖边这边蹲着,疑惑道:“陈山主,你怎么没去大木观,反而在这里钓上鱼了?”

    陈平安笑道:“晚点再去,省得在那边碍人眼。”

    钟倩点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钟倩懒得用那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认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只因为年轻,又不是炼气士,所以名气没有湖山派高君那么大。

    但是别看吴阙在那玉簪岛酒局上,一口一个娘娘腔,让那老家伙当着钟倩的面说说看?

    钟倩脾气是好,唯独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钟倩在跻身七境之前,几乎所有动手,都是因为对方嘴巴不干净。

    钟倩问道:“朱老先生没跟着来吗?”

    陈平安笑道:“钟宗师你可以啊,当是身边带个厨子一起游山玩水呢?”

    钟倩咧咧嘴,“吃过了朱老先生的饭菜,把嘴巴养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黄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钟倩。

    那位乞花场山神娘娘,看出点眉目了,其余两张符箓,得买?

    钟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轻人,问道:“你是?”

    乌江言简意赅说道:“乌江,刀客。”

    钟倩点头道:“年轻有为,久闻大名。好好练刀,争个第一。”

    乌江绷着脸,“好说。”

    跟我装啥装江湖前辈,看在都是陈剑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什么。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层,稍微屏气凝神,再看天地间的活物便是新鲜事了,能够依稀瞧见某些气息流转的路线。

    袁黄开口问道:“你就是钟倩?”

    钟倩答非所问,竖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黄。任侠意气,快意恩仇,跟古书上写的人物一样。”

    袁黄笑道:“不敢当。”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绿腰。”

    钟倩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只要路过,肯定去你那边山神庙敬香。”

    山神娘娘莞尔一笑,柔声点头道:“好说。”

    钟倩到底是钟情,人的名树的影,当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

    秋气湖岸边鱼龙混杂的“游客”,纷纷赶来此地,既有凑上前来聊几句的,也有遥遥抱拳自报名号的。

    一来二去,钟倩身边就围了不少人,武夫和炼气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总不好拉下脸赶人,钟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示意无所谓,你只管聊你的,我顺便听些山水趣闻。

    聊得热火朝天,期间那位青衫钓鱼客插了几句话,都没人搭理,继续各聊各的,钟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陈平安生气,毕竟陈山主的肚量就摆在那里,可这种事情要是弯来绕去被小米粒听了去,那以后在落魄山的饭桌上,他不得被调侃个把月拿来当下饭菜和佐酒菜?就说陈灵均能饶过他?还有那个好像当什么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刻“我乃隐官大人天字号狗腿”的家伙,能放过自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不是柳诗仙嘛,怎么来了。”

    河边来了个棉袄男子,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就靠近了这边。

    柳勖黑着脸蹲在一旁,说道:“袁一掷解决掉那个麻烦了,袁宣让我跟你道声谢,三郎庙承诺必有报答。”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掷开始闭关了,看样子把握不小。”

    陈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陆沉的手笔了,但是陈山主用膝盖想都知道陆掌教一定憋着坏,就不知道何时何地何人会闹一出。

    柳勖问道:“你跟柳赤诚很熟?”

    陈平安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了,确实很熟。”

    柳勖摇摇头。

    陈平安笑道:“他现在就在山上?”

    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

    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

    龙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杀气。”

    乌江使劲绷着脸,若非听说这个小娘们是个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乌江早就起身言语了。

    陈平安始终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带来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骜,是我疏于管教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

    魏良解释道:“她说话随意惯了,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

    言下之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先生好歹卖我一点薄面。

    陈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眼珠子长在天上,私底下是怎么个桀骜不驯,可想而知。管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啊。”

    魏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龙袍少女眯起一双狭长眼眸,自己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位据说是“老天爷”的陈剑仙,就要打打杀杀不成?

    陈平安骤然提竿,一条鱼线响起破空声响,瞬间裹住龙袍少女的脖颈,再一个抛竿,就将后者“打窝”了。

    龙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冻冰”的湖面上,当场晕厥过去。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未能争过高君,第一个结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罢了,还敢有脸怨我?魏良,落魄山给你脸了?”

    魏良满头汗水,立即低头抱拳弯腰,“魏良不敢!恳请陈山主息怒……”

    “这场大木观议事,你魏良就别参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国皇陵道场。”

    陈平安将鱼竿放在脚边,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见。

    一袭长衫,外罩青纱法袍,背夜游剑。

    魏良不敢抬头,颤声道:“谨遵山主法旨。”

    钟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们落魄山,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乌江暗自点头,确是陈剑仙,如假包换!

    袁黄有些头疼,觉得画匣内的那张符箓,好像有点烫手。

    乞花场山神娘娘瞪圆一双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于先前那拨围着钟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大地震颤如平地起雷,罡风强劲,岸边众人皆是后退不止。

    只见秋气湖岸边至湖心大木观之间,剑光长掠,如挂青虹。

    ————

    狐国。

    一处密室内,粗如手臂的红烛燃如坠泪。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最终动静越来越小。

    狐国掌律一脉修士,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开始拷问一个勾结外人的叛徒。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墙壁上。

    脚上一双月牙白绣花绣鞋,早就湿透了,灌满了鲜血。

    她是一头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国,去外边的红尘历练道心,但恰恰就在这个期间,她竟然胆敢背着护道人的师门长辈,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练气士,数次将狐国情报往外传递。

    除了正在被挂在墙上行刑的犯人,一个手持烙铁插入火盆的年轻男子,宽敞密室内,搁放两张桌子,其余掌律一脉修士都坐着。

    狐国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妪,手持一柄铁杆拂尘,习惯性攥住拂尘那团丝线,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妪必须亲自负责这场审讯,此刻她脸色铁青,难看至极,国主前脚才走,就闹出这桩丑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老妪死死盯住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女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连“有青衫客昨夜造访国主别业”,这等机密都敢往外传,当真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的吗?

    若是被落魄山那边知道了此事,别说她这个当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国主沛湘都撇不清关系,连累整座狐国都要遭殃!

    老妪这张桌上,有狐国女修负责提笔记录,其实纸上就没写几个字,她身边坐着一个专门职掌刑罚的老头子,是个上了年纪的男狐,境界不高,连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这家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国掌律老妪的器重,他从不外出,实在是一座狐国里边,牵来带去的仇家太多。

    他当然每次都是秉公办事,可问题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层皮的,他们都不会这么觉得啊。

    他这辈子对待修行破境什么的,资质不行,他也没什么追究,独独好这一口,每有心得,都会一笔笔记录在册。

    老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出去做什么,形形色色,各种脸庞、身段、风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这边也见过嘛。

    掌律祖师答应了,他以后阳寿尽了,成了鬼,会帮他聚拢魂魄,换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待着了。

    另外一张桌子,就坐着两位与这间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国,她们俩都是那座出类拔萃的好看。

    正是国主沛湘的两位得意弟子,罗敷媚和师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暂无道号,她被师尊沛湘昵称为小腋。

    师姐罗敷媚,道号“羽调”,小名丑奴儿。罗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经是龙门境,在狐国祖师堂,是有位置的。

    一来地仙寥寥无几,再者罗敷媚还有个隐蔽身份,她是狐国掌律祖师的副手,管着谍报。偶尔也会练练手,亲自审问违禁修士。

    当年清风城许氏远销一洲的狐皮符箓美人,作为符箓材质的狐皮,此物由来,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蜕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鲜血淋漓剥下来的崭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国,山头林立,分出多条师承不同的道统法脉,相互间关系不和,私底下斗法的死伤算什么,甚至常有动辄牵连数百狐族练气士的战事,那会儿的国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势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何况其余几脉山头,真正的幕后人,不是清风城许氏的某个老东西,就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清风城主妇。

    所以清风城许氏也从不管这些狐国内部的厮杀,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张张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钱吗?

    反正只要这座英雄冢温柔乡的大门一直开着,狐族成员就可以一直开枝散叶,来此游历的外乡文人骚客,山上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床笫之欢,贪恋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钱,每有纷争,总是他们先死。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两次狐国境内“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也不麻烦,清风城就让狐国内部来了两场战事,相互间杀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脉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受刑的女子,认得,平时遇见了,少女都会喊对方一声宋姐姐,闲聊几句。

    在丘卿看来,宋姐姐是一个性格开朗、模样温婉的女子,不该被挂这么在墙壁上挑断手筋脚筋的,她身上被滚烫的铁烙印了很多地方,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发着一种肉焦了的气味。

    她跟师姐罗敷媚不一样,今天来此,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至于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罚手段,她谈不上畏惧,少女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整个过程,也从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内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这些画面,少女就不会觉得反胃恶心之类的,让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师姐就很惊讶,说她是个热脸皮冷心肠的可造之材。

    罗敷媚单手托腮,显得很心不在焉,低着头,用大拇指轻轻蹭着其余手指的指甲盖,是她来牢狱之前,才刚染的蔻丹。

    是狐国自家秘制的好东西,采撷百花,女子涂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么春药都管用,是修行房中术的极佳补物,故而山上山下,都愿意花大钱购买。小小一盒,以往清风城的市价,能卖十几颗雪花钱呢,而且有价无市。

    明面上,那个松籁国湖山派,连同高君在内,总计拥有十六位炼气士,在福地之内属于独一份的声势和家底。

    在这座上等福地,别的门派势力什么的,什么山君神灵、帝王将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视湖山派。

    狐国可不需要。

    只有一个金丹坐镇山头的湖山派,算得了什么。

    狐国祖师堂,抽出半数修士去那边做客,都不用国主沛湘跟着,恐怕就可以让湖山派成为老黄历了。

    老妪沉声问道:“宋嘉书,还是不说吗?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死得舒服一点不好吗?”

    墙上那个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经说不出话来,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为这座牢笼的东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跃跃欲试,“胡掌律,不如让我来?”

    徒弟本事不济,他这个当老师傅的,抖搂几手绝活,得把面子挣回来。

    尤其今天罗敷媚那个骚娘们也在场,这让他愈发兴奋不已,总觉得比起床榻上厮杀还要来得带劲,此间妙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然了,他也不敢让罗敷媚知道自己的这个癖好。或者是她其实知道,一样喜欢?嘿,管他娘的,那头体态丰满的骚狐狸知道了却不说破是最好,就当是一场同道中人的调情了。

    老妪转头望向隔壁桌子,“罗敷媚,怎么讲?换你来?”

    罗敷媚略显惊讶,啊了一声,抬起头,扫了一眼,“我还以为完事了呢。”

    其实除了第一封密信,内容不详之外,宋嘉书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经狐国被截获了,之后几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罗敷媚帮忙代写。

    先前那封交给罗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话的文字,显而易见,她跟那位奸夫之间,存在着一部“祖本”书籍,需要第三者翻译书籍才能破解内容。

    但是难不住最喜欢读杂书的罗敷媚。

    用师尊的话说,我家丑奴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宋嘉书的闺房内,藏书不多,也就那二十几本,都在她外出之时,被掌律一脉修士悄然入室,记录书名,一些属于孤本的偏门书籍,就一本本将内容抄录在册,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罗敷媚手上。此外,宋嘉书所在道脉的那几部道书秘笈,罗敷媚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脉山头的数种秘传术法,罗敷媚跟那位管着狐国钱袋子的前辈狐仙,信誓旦旦保证不学,对方当然不信,罗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过绝不外泄秘术一事,罗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还想着多花费些功夫和心思,她得亲自去湖山派那边找点线索,不曾想宋嘉书这家伙也太蠢……或者说痴情了,又或者说是对方也太贪得无厌了?既要睡她的身子,还要一种狐国的秘传术法?买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财两得哩。

    可如此一来,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罗敷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很失落,这么简简单单就破案,太没意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剥了那个叛徒的皮,由她罗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门一趟,去松籁国逛一圈,她不信钓不出湖山派那条大鱼。

    虽说宋嘉书跟那个男人,属于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但是这种试图窃取别家道场机密内幕、灵书秘笈等行径,在浩然天下,一向属于山上大忌,只要证据确凿,是可以兴师问罪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都算师出有名,占着理呢。

    等到罗敷媚站起身,那个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妪明显松了口气,还有那个行刑的男狐也将烙铁放回火盆。

    罗敷媚走到火盆旁边蹲着,伸手取暖一般,抬头望向那个钉在墙上的女子,轻轻搓手,柔声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不爱身,辛苦修来的洞府境哩,也不晓得珍惜几分,偏要欺师灭祖,连累一大窝子。你的师父,几个师姐师妹,还有上次为你护道的,总之他们一个个谁都别想跑。尤其是你的师父,总喜欢背地里嚼舌头,骂了我好些难听的话,怎么就不谙床笫事啦,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仔细看仔细听,都用心学着呢。”

    女子嗓音沙哑闷出些动静,可惜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内容,很好猜了,无非是求着罗敷媚不要牵连别人。

    罗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书跟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踢着后者脚上被鲜血浸染的红色绣鞋,罗敷媚抬起一只手,翘起手指,晃了晃,再换一只手伸出去,双指捻起可怜女子的眼皮子,罗敷媚踮起脚尖,柔声笑道:“睁眼瞧瞧,我的指甲颜色,跟你的绣鞋是一模一样的颜色。等着吧,你的那个情郎,也会瞧见的,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这双绣花鞋,等他看过之后,再一点一点剥下他的皮,从眉心处开始撕开,将他翻转身,一路绕去后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儿那边再岔开道路,双手扒拉,哗啦一下,停下动作,问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较好奇,那个骗了你身子的,与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缠也罢,他是怎么个山盟海誓、对你许诺的,我猜是那个男人,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口气,一定让你活着叛出狐国,在湖山派躲着,成了道侣,白首同心,携手修行?”

    “对了,你是咱们狐国最精通扶龙一脉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这本秘本,对了,你天生就该去龙床翻云覆雨的,那就是他会帮着你改头换面喽?送你去松籁国皇宫当妃子,与那如今还年轻的帝王日夜欢爱,一具胴-体作盘龙状?怀上龙子?当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觉,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尔累了,就让男人趴在你身上,动一动,可劲儿鞭挞,娇-喘连连,欲语还休,如泣如诉,是说着莫要怜惜妾身,还是故作开口求饶?”

    言语之间,罗敷媚可一点没闲着,只见她动作轻柔,用指甲在宋嘉书身上多处扯开一点小口子。

    满脸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动,却被罗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那个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从湖山派那边讨还一道秘术才算不亏本。”

    这位道号羽调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热,“若是帮着狐国增添两本道书,就赚到了。”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宋嘉书愿意开口,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罗敷媚转头,满脸戾气,怒斥道:“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刹那之间,罗敷媚就止住话头,竟然瞬间脸色雪白,莫名其妙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牢狱做摆设的栅栏外边,站着一个双手插袖的男人,面带微笑看着她。

    顺着罗敷媚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辙,变得惨白无色。

    一身雪白长袍,头别一枝金簪。

    男人笑着抽手出袖,手掌朝罗敷媚那边递出,嗓音温柔,微笑道:“我就是看个热闹,瞧瞧狐国是怎么执行家法的,你继续。”

    罗敷媚二话不说,僵硬转身,面朝那个男子,她当场跪在地上,同时以心声提醒师妹,“丘卿!不想死就赶紧跪下!”

    丘卿赶紧跟着师姐一起跪下。

    这个由青衫换成白袍的“陈平安”,不理睬罗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个墙上的女子,问道:“想活吗?”

    女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问道:“想死?换取旁人不被牵连?”

    女子微微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我帮你一把?”

    女子再次点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但是她那双流淌着血泪的眼眸,就是那么看着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古怪男人。

    在这个陈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气无几,灵气涣散,黯然无光,但是在这一刻,只有他看得见,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陈平安点头笑道:“原来是你,本以为是丘卿来着,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从现在起,你换个道号,就叫粹白。若是因为这个,那个真正的粹白在狐国就不出现了,那她本来就当不起这个道号。”

    伸出手,陈平安双指将一根金色丝线捻住,轻轻一扯,果然,长线另外一端,“坠着”高君二字。

    宋嘉书其实没有什么情郎,她当年就只是历练途中,见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闲话,高君指点了她一番,她就对那位湖山派掌门心神往之,愿意主动泄露狐国内幕给湖山派。

    不过也算“情郎”?

    陈平安走到罗敷媚身边,“起来吧,还有丘卿,都别愣着了。”

    罗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沉声道:“奴婢不敢起身。”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各司其职,求其放心。罗敷媚,你不用紧张,以后狐国的掌律祖师,多半是你了,沛湘那边,我会帮你打声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跻身金丹。”

    罗敷媚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身体紧绷,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依葫芦画瓢,丘卿跟着师姐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问一句,跟谁学来的本事。”

    罗敷媚颤声道:“没人教这些歪门邪道,是奴婢自学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

    罗敷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问道:“方才只救师妹,不救其余掌律一脉成员,死道友不死贫道,又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罗敷媚小心翼翼说道:“以前狐国就是这种烂风气啊,何况奴婢……也想富贵险中求,早些当上掌律。”

    陈平安笑道:“富贵险中求,都在险中丢。这些老话,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传一半,口口相传,误人子弟。”

    罗敷媚点头道:“山主教诲,奴婢记住了,定然铭记在心。”

    学得还挺快。

    一听到罗敷媚说出“山主”二字,密事内一众狐国修士,老妪领头,都纷纷下跪,补上礼数,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说昨夜在沛湘别业庭院内,像罗敷媚这么胆子不算小的,都想着能不见那位山主就别见了,她还是国主沛湘的嫡传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师堂成员之一。

    那么密事内这些听惯了陈隐官事迹的狐族练气士,终于真见着了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胆子又能大到哪里去。

    那个负责提笔记录的狐族女修,就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却不敢哭出声,额头点地,满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陈山主,身形已经消逝不见。

    结果罗敷媚就故意站在那边与“陈山主”继续闲聊着,她没忘记正事,转身将那个狐国叛徒从墙上放下。

    等到师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罗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搀扶着“粹白”,她又聊了几句,这才咳嗽一声,“都起来吧,山主走了。”

    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对某些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不小的富贵,至于今儿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笔足可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艳羡不已的谈资?

    罗敷媚将宋嘉书搀扶到桌边坐下,手脚布满钉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瘫软靠着墙壁。

    “宋嘉书,以后就我该称呼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祸得福,运气最好的一个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嫉妒得现在就想把你的皮给剥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敢辜负陈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会千方百计,不计代价,也要把你宰了。”

    “别当哑巴啊,好歹吱个声,点个头。”

    宋嘉书只是死死盯住这个心狠手辣的罗敷媚。

    罗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当你同意了。”

    宋嘉书只能是手指微动,依旧没办法抬起手。

    罗敷媚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身体前倾,伸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反正跟宋嘉书的传道人,还有高君都有些关系。

    宋嘉书默不作声。

    罗敷媚身体后仰,笑着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颗铁钉上边轻轻一敲,宋嘉书顿时吃疼不已,罗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将宋嘉书带离牢狱送回自己住处养伤,师妹丘卿忙前忙后,她给宋嘉书喂下几颗丹药,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钉子,再准备了一桶药水和几瓶珍贵的狐国秘制膏药,罗敷媚跪坐在绣凳上,打开一本册子,哼着曲子,开始提笔书写今天的见闻,详细记录那位年轻隐官现身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空无一人的沛湘别业。

    陈平安缓步行走其中。

    其实这座莲藕福地,暗藏玄机,完全可以视为“两座天下”。

    但是就连沛湘暂时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当年跻身金丹,曾经御风巡游天下,依旧未能察觉真相。

    只因为当年崔东山让隋右边将一把梧桐树交给姜尚真,后者在桐叶洲,容纳了百余万人的逃难流民,而地仙练气士与他们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孙们,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当年姜尚真在福地两处僻静地带,让玉圭宗和云窟姜氏两位精通阵法的供奉,圈画出了两大块距离遥远的地盘,设置山水禁制,安置这么多的难民,让他们各自在方圆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却与世隔绝。福地内部,只有南苑国太上皇魏良知晓此事。因为当年“护送”这些桐叶洲人氏进入福地避难的时候,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隋右边,鸦儿和剑修曹峻,还有魏羡这个南苑国开国皇帝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骑负责“开道”。

    虽说莲藕福地已经与落魄山紧密衔接在一起,若是带离那把桐叶伞就会伤筋动骨,损耗一大笔神仙钱,但是陈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来那场祖师堂议事中,让崔东山和小陌带着桐叶伞去往桐叶洲,只要愿意回故乡的,就都可以离开福地,重返桐叶洲故国山河,当然愿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这边很快就会撤掉山水禁制,打开大门,让选择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国。

    不过那拨桐叶洲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就得跟青萍剑宗欠下一笔债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国,必定需要罗敷媚这种修士。

    以后的落魄山呢?已经搭好宗门框架的青萍剑宗呢?

    “陈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闪而逝,一场散心完毕,重归牢笼中。

    认出朱敛的谢洮,认出谢洮的朱敛。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败不堪的云下别业旧址,从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添了好几次枯木,守着这片“家业”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飞扬,毫无倦意,她至多就是时不时看一眼“朱敛”,心情古怪。

    平时仪态威严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泼少女,彻底打开话匣子,与这个原本心心念念再见面就一定要痛下杀手的负心汉,说着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对方明言先来此地,与她无关,谢洮还是丝毫不介意,一个“先”字,就足够了。

    谢洮说他家族那栋“一了百了楼”的藏书楼,当年已经毁在兵灾中了,那座名为“秋眸”的书斋,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里,朱敛无动于衷,就像在听一段别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园,虽说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但是由无数名石、古砚堆积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几个身份不明、出手阔绰的幕后藏家,都在重金购买、搜集这些石头和砚台,她花了好大气力,才约莫积攒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时的五分之一……

    听到这里,朱敛终于开口笑言几句,归拢此物做什么,只是空耗人力和钱财,就算有谁拼凑出来原模原样的一座假山,图个什么,捡些女子的绣鞋吗?真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香吗?一箩筐一箩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闻,昔年花农们就得捏着鼻子挑担子,如果他们不是能转手卖出些银子,都要视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

    还有那座朱敛用来储藏天下名剑的陆地珊瑚殿,因为与云下别业一样地址隐蔽,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等到谢洮赶去那边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于营造一道的谢洮看得出来,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无二,并非那种胡乱打砸,而是一点一点拆掉、做好标注再试图原封不动拼凑回去。

    朱敛对此只是笑着评价一句,不曾想还是个雅贼。

    谢洮好奇问道:“这些年去哪儿了?”

    朱敛缓缓说道:“莫名其妙死去活来一场。就像……”

    谢洮静待下文。

    朱敛笑道:“就像大清早醒来,做了个好梦。”

    谢洮愁容淡淡,咬着嘴唇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又会见谁,还会回来这里吗?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尔蹦出些动静。

    朱敛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走,去祠庙那边的厨房,给你做顿早饭,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

    谢洮又喜又怒,咬着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这云下别业,只是编撰了一部食谱,就从没有下过厨。”

    遥想当年,昔年贵公子,单手托腮,慵懒坐在书桌旁,一边落笔写那食谱的序言,笔尖在他亲手制作的桃花笺上簌簌作响,一边转头与门口那边卷起竹帘的女子微笑,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潇潇洒洒在男人的脸上。

    朱敛微笑道:“那就是我记岔了。”

    谢洮转过头不去看他。

    朱敛没来由笑问一句,好似哑谜,“客官,打尖已久,何时离店,把账结了?”

    谢洮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怔怔看着朱敛。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怪我当年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爱哭鬼。”

    朱敛笑着摇摇头,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谢洮默默跟随,走着走着,蓦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痴痴看着那个背影,她加快脚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敛轻轻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谢洮呸了一声,不肯放手。原来那个谜底就是……两个字,惦念!

    横竖都是客官住店,来我心中即是惦念。

    www.bq46.cc。m.bq46.cc

本文网址:http://www.hxqgjx.com/xs/0/134/170413.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m.hxqgjx.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