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高两境

推荐阅读:模拟成真,我曾俯视万古岁月?末世调教,绝美女神变奴隶宿命之环道长别装了,我们知道你会仙术1977:开局相亲女儿国王神话之后轮回乐园夜无疆这个明星塌房后业绩更强了苟成圣人,仙官召我养马

    大骊禺州,律宗寺庙,拂晓时分,中年文士吃过斋饭,用小火炉给自己煮了一大碗八宝粥,吃过粥,就去桌旁落座看书。

    浮生又一日,开卷就窗光。

    小沙弥又来叩窗提醒,“陈先生,山中云起了,要不要去看看?”

    文士放下手中书籍,笑道:“好的,稍等。我换双靴子。”

    因为接连下了三天大雨的缘故,山中尤其春寒料峭,中年文士穿着一身用来保暖的粗布棉衣,踩着一双麂皮靴子,手持登山杖。

    先前给经常陪自己一起登高看云的小沙弥也打造了一条葛藤手杖,就地取材。山道上休歇时,停杖如住锡。

    寺内云雾缭绕,一大一小,各持手杖,路过大殿附近的放生池,水波粼粼,鲫鲤纷纷聚拢桥边,水裔如故旧,识君拄杖声。

    小沙弥在闲暇时自己也曾爬过几趟山,去山上独自看云,不知为何,过了半山腰就会觉得累,气喘吁吁,需要停步休歇很多次。

    但是每次跟着这个穷酸却起居素净的中年文士一起登山,就会轻松很多,这让小沙弥百思不得其解,今晨一起走出寺庙侧门,他们沿着那条熟悉的山道渐次登高,小沙弥方才听说文士近期就要离开寺庙了,下次再来抄经,何时是何时,暂时也没想好,小沙弥就赶紧问出口了这个问题,再不问可就没机会了。

    文士笑容温醇,手中青竹杖咄咄点地,嗓音轻缓,给出了答案,“体力还是你的体力,不增一丝不减一毫。我只是帮着你在登高途中,调整了呼吸,分配了气力,你的脚力就显得更好了。我只是进山次数多,熟能生巧,所以其实此举不涉神通,你不用想得太玄乎了。”

    文士离去住处后,书桌上的宣纸,笔墨未干,中年文士今天所抄内容,却是两句出自达生篇的道家语。

    “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旁白处有朱批一句,“何谓道法自然”。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但是那个“不”字,不知为何,却被文士用朱笔单独圈画起来。

    ————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

    一栋旧宅内,院内有架秋千,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鬼也不例外,薛如意今天又换了一身前朝宫装,身着锦绣衣,璎珞缀明珠。

    佳人荡秋千,此画宜玉轴,悬之崿崿碧萝中。

    薛如意坐在飘荡不已的秋千上,一双绣鞋高高低低,她看着院内某些不用搬去屋内躲雨的花草盆栽,没来由想起道士吴镝一句无心言语,小草,就是不开花的花。

    前不久,摆摊道士还是搬出了那座闹鬼的凶宅,京城居不易,让他白白多出一大笔租金。

    闹鬼是不假,凶宅是真心算不上,若是看惯了才子佳人艳本小说的读书人,凶宅?那叫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道士在长宁县别处街巷,租了栋老旧的小宅子,院内那些花花草草,就都留给女鬼薛如意打理了,她觉得顺眼的就留下,不喜欢的就低价售出,就当是支付租金了。那道士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贫道行走江湖,秉持一个宗旨,从不在钱字上边跌份儿。

    作为临别赠礼,道士吴镝在屋内留下了一方藏书印,五字篆文,春风扇微和。

    印章材质普通,是道士去河上打短工,帮富人凿冰赚钱,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头,印章大是真的大,巴掌大小,方方正正,故而边款内容极多,刻了一整首靖节先生的拟古诗,底款“春风扇微和”一语就节选自诗中。印章的金石气什么的,薛如意没有看出来,倒是铭文诗中有一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别有用心的夫子自道么?让她觉得有些好笑,你一个花钱买身份的私箓道士,真当自己是背桃木剑斩妖除魔的龙虎山天师了,还抚剑远游呢。

    若是早知道士要送给自己一方附庸风雅的藏书印,薛如意可能还是更喜欢吴镝某次早上喝粥时念叨的一句话。

    我有宛丘平易法,可食白粥致神仙。

    薛如意不得不承认,道士吴镝确实读过很多书,不然他也无法精通训诂句读,但是学问高不高,她表示存疑。

    在这大雨停歇的暮色时分,薛如意独自荡着秋千,实在是百无聊赖,先前这种天气,道士冒雨出去摆摊是绝对不可能了,她便有些开心,让你搬出宅子去,挣着几个钱了?只是开心过后,她便又有些担心,道士出门在外,奔波劳碌,总归是不容易的,薛如意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去道士那边看看,需不需要她接济几分,若说家底,她还是有一些的,只要他愿意开口,那她能帮就帮,毕竟是朋友。

    薛如意毕竟境界不低,中五境修为,若非鬼物身份,观海境修士都能找个地方开山立派了,再当个宝瓶洲小国君主的座上宾。

    她施展神通,遮蔽身形,一路飘晃到道士吴镝最近落脚的宅子,因为与前任洪判官和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都是旧识,故而京师城隍庙那边对她一向是宽待几分的。到了这座寒酸小宅,她没有立即现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送给她那么一大方藏书印,却住在这么小的地方,这让薛如意有些愧疚,该挽留的。

    道士自称年轻时走江湖,曾经用了个“陈好人”的化名。

    起先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比较有趣,比起一口一个吴道长,更好玩。道士脸皮再厚,听多了,不得心虚几分?

    可事实证明,薛姑娘还是小觑了那位吴道长的脸皮。

    毕竟按照某个公道说法,二掌柜是这么一号人物,他只需要登上城头往地上一趴,把脸贴地上,就能守住城头。

    之前她与道士购买了一摞鬼画符,作为这桩买卖的报酬,道士传授给隔壁少年两桩术法,张侯如今已是柳筋境。

    如此一来,科场失利的少年张侯,心中的那股郁郁不平之气,就随之淡了许多。

    不过按照双方约定,道士吴镝让薛如意别泄露此事。一桩薛姑娘重金购买符箓、我随缘而走传授仙法的公道买卖而已,何必让隔壁那么个读书种子觉得欠了自己人情。

    他又不会在此长久定居,害得少年想还又还不上,就是个心里的疙瘩了,没必要。

    此外女鬼到底是听了劝,终于还是没有涉险行事,冒冒然越级烧符投牒鸾山的纠察司。

    尤其是当薛如意得知一个天大消息后,更是暗自庆幸,只因为西岳甘州山,那尊高不可攀的山君佟文畅,刚刚得到中土文庙赐予的神号,“大纛”。薛如意是宫娥出身,当初还是女帝身边的提及人,对官场规矩,还是熟悉的,在这种整个大岳辖境都被喜庆氛围笼罩的关头,一头女鬼的投牒告状,像话?

    薛如意继续隐匿身形,坐在小宅墙头上,发现厨房门外,蹲着一个不起眼的老汉,庄稼人模样。

    她有些惊讶,吴道长摆摊算卦,都摆到宅子里边来了?

    可问题是眼前老人的装束,也不像是个有钱的啊,麻衣草鞋,苦着张脸。

    奇了怪了,你吴镝如今赚钱都这么昧良心了,连这种老实人的辛苦钱也骗?

    看得出来,老汉不是什么练气士,就是个穷酸老翁。

    吃饭的点,道士吴镝好像在灶房那边忙碌。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担心自己吓着这个凡俗老人,便飘向小宅外,推门而入,装模作样说上一句,吴道长,祝贺乔迁之喜。

    吴镝在灶房内扯开嗓门喊了一句,是薛姑娘啊,稀客稀客,在堂屋随便坐,容贫道再忙碌片刻。

    瞧见了那头女鬼,老人点头致意。

    薛如意施了个万福,老人腰别一支碧玉材质的旱烟杆。兴许是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道士吴镝打得就是它的主意?真是心黑啊。难道缺钱缺到这个份上了,连玉制烟杆这种东西连下得去手?

    薛如意想了想,就用一种拐弯抹角的含蓄方式提醒老人,“老人家,这旱烟杆,是祖传的吧?”

    老人点点头,“算是。”

    薛如意便愈发于心不忍了,轻声说道:“既然是祖传的,就更别随便往外送了。若是与吴道长求签算卦,我帮你垫钱就是了,他还欠我些碎银子……”

    老人笑了笑,没说话。

    屋内道士系着围裙,拿着锅铲,气呼呼道:“薛姑娘,你怎么回事,断人钱财可是江湖大忌。再说了咱们俩好歹是朋友吧,哪有你这么拆台的道理。”

    薛如意用上心声,没好气道:“老娘这是帮理不帮亲,吴道长你掉钱眼里了吧,连这种憨厚老人的祖传之物也骗?如今这天气,你就不怕挨雷劈啊?”

    陈平安端了两只大碗走出灶房,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碗上各自搁放着一双筷子,笑道:“骗什么骗,就是喊朋友登门,老佟,尝尝我的手艺。”

    薛如意问道:“这是啥?”

    陈平安笑道:“叫米羹,是我家乡那边的特色,穷地方才会有的美食。”

    陈平安递给老人一碗,老人接过碗筷,低头划拉一口,点头道:“不错。此物颇能让人忆苦思甜。”

    陈平安抬头笑了笑,听听,这是村野老农能说出的话?

    薛如意翻了个白眼,估计真是自己冤枉了道士,可别好心当作驴肝肺,被老人误会什么。

    老人端着碗,朝米羹呵了一口气,笑道:“姑娘如此心善,岂会白费。”

    薛如意心中一惊,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山上玄之又玄的读心术?

    她忍不住看了眼那个棉袍道士。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吃着大杂烩一般的米羹,含糊不清笑道:“薛姑娘,你先前不是问贫道认不认得鸾山那位铁面无私的娘娘吗?当时贫道说不认得她,却认得佟山君,你不信,觉得贫道是在说笑,我这不就把佟山君从甘州山请来此地,既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吹牛皮不打草稿,也可以让薛姑娘省去诸多麻烦程序,何必烧符投牒山君府,西岳佟神君这尊正主都来了,薛姑娘有什么就说什么,只管有冤说冤,有理说理。”

    薛如意先是愣了愣,随即唉声叹气,“吴镝,都穷到这个份上了,需要请外人闹这么一出仙人跳,好骗我的钱?吴镝,你要真缺钱了,咱们虽非什么要好朋友,可是接济一番有何难,何必整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犯不着。”

    你吴镝,要说认识几个山上朋友,求爷爷告奶奶,才请得动甘州山的山君府,官帽子最小的那种胥吏,她薛如意可能还会信上几分,还是那种将信将疑。

    骗鬼呢。

    倒也没错,是骗鬼。

    她便有些伤感,这才几天没见,吴镝就混得这么落魄了?

    陈平安问道:“锅里还有很多米羹,薛姑娘不来一碗?”

    薛如意摇摇头,忙着伤心呢。

    老人下筷子极快,抬了抬空碗,“我再来一碗。”

    陈平安不起身,笑道:“佟山君自己盛去,不用见外。”

    老人还真就不客气了,起身去厨房盛满一碗米羹,约莫是下手狠了,一大碗米羹都快溢出碗沿了,老人赶忙低头嗦了几口。

    瞧见这一幕,薛如意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真要合伙坑人钱财,你吴镝都不舍得多花几个钱,例如在那戏班子里待过的老人?

    演。

    你们俩继续演。

    这么拙劣的演技,能够从姑奶奶这边骗走一颗铜板,都算你们的本事。

    西岳甘州山,与风雪庙是近邻,拥有两座储君山头,其中鸾山主峰高过甘州山数倍,那位山神娘娘是极负盛名的,她叫怀箓,在西岳地界说一不二,都说身为顶头上司的佟山君都听她的。而管理玉宣国在内山水地界的山神府,则是鹿角山。先前薛如意想要去文武庙烧符投牒鸾山,而不是鹿角山的山君府,也是这么个原因,她担心玉宣国权贵胆敢如此操-弄文衡,官官相护,不光是京师城隍庙涉案了,还会一路牵扯到鹿角山,这还告什么状。

    上次大骊京城御书房小朝会,作为西岳储君之山的两位山神,鸾山怀箓,鹿角山常凤翰,都未列席议事。

    据说一个是因为实在太惫懒了,反正当了储君之山的山神娘娘,在宝瓶洲山水官场已经官无可升了,一个是太过心高气傲,再加上常凤翰与鸾山常有抵牾,相看相厌,以至于两座山神府都没有什么往来。

    薛如意望向那个越看越可怜兮兮的老人,再看看那个老神在在的摆摊道士,她思来想去,还是说不出什么感觉,就问道:“碰到什么难事了?”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佟山君?”

    佟文畅嗯了一声,“她说什么就可以信什么,不必喊常凤翰过来这边对峙了。回头我亲自走一趟鹿角山,看看玉宣国最近百年之内的文运流转。”

    老人然后补了一句,“下次豆腐和猪肠可以多放点。”

    陈平安笑道:“豆腐可以多放几块,猪肠放多了就不对味了,一下子就没有了那种吃到猪肠的意外之喜。”

    佟文畅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打趣道:“老佟你这趟玉宣国京城之行,有点类似微服私访的意思了。你这个西岳地界的头号青天大老爷,可不能让薛姑娘失望,一定要铁了心为民请命啊。”

    佟文畅笑了笑,“好说。”

    陈平安调侃道:“薛姑娘,这算不算是戏曲小说里边手持尚方宝剑的八案巡抚,到了地方上,然后就被你拦路告状了?”

    薛如意笑呵呵道:“那怎么没有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再来个威风八面的鸣锣喝道?”

    陈平安笑道:“说了是微服私访嘛。”

    佟文畅问道:“薛姑娘,如果我没有记错,此地前任文判官是叫洪钟毓?”

    薛如意点点头,“刚刚被排挤到了大骊王朝陪都洛京附近的泠州,担任州城隍爷,升官了。”

    佟文畅嗯了一声,“记得鸾山怀箓提起过洪钟毓两次,一直想要提拔他到鸾山担任纠察司主官来着,好像洪钟毓提了个附带要求,必须带上给他当佐官的城隍庙阴阳司纪小蘋,一起调动才行,只因为鸾山那边,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给纪小蘋,此事就一直拖了下来。如今洪钟毓转迁荣升大骊一州城隍爷,还带着纪小蘋一起赴任,官场前程,相当不坏,比起进入鸾山住持纠察司、一年到头遭人记恨,确实好多了。”

    薛如意无言以对。这就像一个乡野老翁坐在村头,嘴上随便点评着一国朝廷六部九卿官老爷们的官场起伏。

    不过这种内幕,老人若非胡编乱造,岂能获悉?

    薛如意好心提醒道:“老人家,天黑了,凡夫俗子妄言编排山水官场内幕,很容易招惹是非的,咱们京师内各级城隍的那几尊夜游神,可不是吃素的。”

    “有事鬼不敲门都心慌,心底无私不怕那鬼敲门。”

    佟文畅笑道:“薛姑娘,既然陈……道长都亲自过问此事了,你就尽管放心,鹿角山和玉宣国都会给你一个满意交待的。”

    等到老人跟道士都吃完了米羹,薛如意叹了口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便主动伸手接过两只空碗和两双筷子,去灶房那边拿起葫芦瓢,从缸里勺水清洗碗筷。等到她抖了抖手上的水渍,走出门,发现台阶那边的光景,好家伙,真是俩大爷,竟然开始吞云吐雾了,饭后一杆旱烟,快活似神仙嘛。

    佟文畅眯眼说道:“能不能问一句,老大剑仙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话痨,言语风趣,和蔼可亲。”

    佟文畅说道:“不敢信。”

    陈平安说道:“也得看跟老大剑仙熟不熟了。”

    佟文畅点点头,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如果你今天没有喊过来,处置这桩家丑,是不是就要让刑部赵繇住持的那个新设衙署,秘密走一趟西岳地界了?”

    陈平安说道:“一开始是有这个打算,只不过我在这边有点私事,两者不宜搅和在一起,所以还是决定让佟老哥走这一遭,既然都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谁来解决并不重要,刚好近期大骊京城那边,就被赵繇找到了一条线。佟老哥,我也需要与你事先打声招呼,过几天,我会去隔壁县找同乡叙旧,不过相信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大。”

    佟文畅点点头,“你随意就是了,佟某人老眼昏花。何况就算捅破天去,最后收拾残局的人,不还是大骊国师。”

    陈平安蓦然笑道:“咱们这算不算官官相护?”

    佟文畅咧嘴一笑,“人生在世,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我也曾年轻过,吃香火的泥塑神像,不还有几分火气。”

    由于双方言语都没有遮掩,薛如意听得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问道:“老人家,你真是佟山君?”

    佟文畅点点头。

    薛如意转头望向道士吴镝,后者点点头,示意是真的。

    薛如意再偏移视线,颤声道:“佟山君,那么他是?”

    “薛姑娘,你这是什么问题,猜也猜出来了,这座天下,山上练气士,有谁能够拐弯抹角说自己与剑气长城的那位老大剑仙……混得熟,我们宝瓶洲还有几个人,能够随便调动一位大骊刑部侍郎,让佟文畅屁颠屁颠跑来玉宣国喝碗米羹。还是说姑娘心中其实有了答案,不敢相信,非要我一个外人来说才肯信?”

    佟文畅拿起烟杆指了指身边的同道中人,笑道:“这位就是大骊新任国师,落魄山陈平安。”

    陈平安笑道:“必须纠正一下,是两大碗米羹。”

    “一碗两碗,收钱啊?”

    “当然不收。”

    “薛姑娘,劳烦你再帮我盛一碗米羹,剑气长城末代隐官亲手熬制的米羹,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

    薛如意浑浑噩噩走向灶房那边,一团浆糊。

    佟文畅疑惑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由着我泄露你的真实身份?”

    要帮助薛如意讨回一个公道,以陈平安如今的身份,只需与甘州山知会一声即可,没必要让自己亲自跑一趟玉宣国京城。

    陈平安说道:“就是这次闭关再出关,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佟文畅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笑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鱼获是希望,日头是希望,渔网也是希望。”

    佟文畅笑道:“新鲜说法。”

    陈平安问道:“佟老哥,就没有察觉到宅院这方天地,哪里不对劲?”

    佟文畅点点头,“等到你这么问了,我才可以确定一事,薛如意是假的。”

    “看来还是火候不够,无法完全骗过一位山岳神君。”

    陈平安起身笑道:“米羹可是真的。而且接下来的耳闻目见,就都是真人真事了。”

    佟文畅说道:“拭目以待。”

    当陈平安走向厨房的时候,薛如意这才敲门而入,依旧是那句,吴道长,祝贺乔迁之喜。

    ————

    如穷酸游侠的背剑少年,看过了一场庙会集市上草台戏班的热热闹闹,记下了那些切末的具体形制、各自用途,再记住了生旦净末丑们的不同身段、唱腔和念白,少年想着还得看几场大戏班子的演出才行。

    一双草鞋踩在御街上,再散步走到了京城皇宫之外,极高的朱漆大门,排列着纵九横九的门钉,造型威严的铺首,寓意星宿值守看门。犹豫了一下,少年还是没有去戏曲上所谓的金銮殿看一看,皇宫外有条河,其实是个垂钓的好地方。

    青杏国境内,作为一国山上仙府执牛耳者的金阙派,近期整座仙气缥缈、清心修道的仙府,竟然比山下过年还要喜庆。

    实在是好事连连。

    合欢山一役,将那藩镇割据的邪祟鬼魅一网打尽,将方圆千里之地扫清瘴气。

    再就是金阙派的开山女祖师,时隔多年,曾经被师尊谱牒除名、驱逐出山的她,终于恢复了旧白霜王朝那座灵飞观的谱牒身份,得以认祖归宗。

    而连同清静峰、垂青峰金仙庵在内的几脉弟子,掌门程虔和掌律刑紫,召开议事,毫无悬念,金阙派谱牒修士,就此一并迁入灵飞观道脉的金玉谱牒中去。需知刚刚晋升为灵飞宫的道观,观主曹溶,是白玉京陆掌教的嫡传弟子,这就意味着“沦为”灵飞宫下山的金阙派,一下子就找到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两座天大靠山。

    按照山上规矩,金阙派,从此就可以正大光明拜白玉京掌教陆沉为祖,灵飞宫天君曹溶为宗。

    青杏国皇帝陛下身体有恙,便让太子殿下和礼部尚书一起亲自上山道贺。

    柳氏皇帝这些年一直被山上讥讽为白板皇帝,老皇帝为了让庶出且非长子的当今太子殿下,能够站稳脚跟,可谓煞费苦心。

    如今青杏国朝野,山上山下,都在流传着一个消息,在那乌烟瘴气的合欢山地界,太子殿下亲自统兵,带队登山,找到了那失踪已久的三方玉玺,失而复得。其中就有一方皇帝专门用以册立太子的金质绞龙纽嗣天子宝玺。青杏国柳氏的总计天子十二宝,如此一来,终于再次补全了。

    老百姓都说这就是天命所归,那位雄才伟略、文武兼备的太子殿下,未来会是天定的明主。

    一个背剑少年,在京城仙家客栈内,飞剑传信至天曹郡张氏,收信人是青蚨坊洪扬波,寄信人是牛角渡包袱斋,陈。

    很快老家主张筇就亲笔回信一封,让陈先生稍等片刻,他们马上就会赶到青杏国京城。

    当天张筇就带着张彩芹和洪扬波火速进入客栈,还有意带上了有少年剑仙美誉的张雨脚。

    结果张雨脚却是看到那个穿着草鞋的少年“陈仁”,当初在合欢山地界的泼墨峰,双方早就打过照面了。

    此人就是……在那城头刻字的陈剑仙?!

    张雨脚有些晕乎之余,更是无地自容,先前在那泼墨峰下山途中,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还与同伴金缕闲聊起年轻隐官。

    少年剑仙如何能够想象,身后几步路外的山道上,就跟着那位正主。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趟出门,闲逛而已,就换了个身份容貌。”

    张彩芹恍然大悟,难怪先前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合欢山一役,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玄乎。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张老家主,彩芹姑娘,在你们看来,青杏国太子柳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张彩芹犹豫不决,一时间屋内氛围显得极其凝重起来。

    洪扬波只得帮着暖场开口道:“太子柳豫既有文学才情,又想给青杏国做点实在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当真是这样吗?”

    洪扬波便一时语噎,不知如何作答了。

    毕竟邀请年轻隐官出山参加柳豫的及冠礼,是他和小姐帮忙求情而来。陈山主却提前赶来青杏国和合欢山,说是闲逛,谁信?

    如果太子柳豫在陈山主心中,印象不佳,那么今天可就是陈山主与整个天曹郡张氏兴师问罪了,而且此举合情合理,毕竟是返回家乡之后,首次参加庆典,如果柳豫是个大草包,像话?

    家主张筇却是有一说一的性子,豪爽笑道:“说柳豫是志大才疏,可能确实是难听了点,我见过这孩子几次,心性是好的,但要说一个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如何体察民情和熟稔人心,反正我是夸不出口的,比起皇帝柳龢,差了老多。至于柳豫身上的缺点,我也说不上什么,不过倒是可以保证一点,太子柳豫比起一般的小国皇室勋贵子弟,就算把他放到周边数国里边去,已经算很好了。”

    陈平安微笑问道:“张老家主的意思,是说柳豫属于一块璞玉,还是值得雕琢的?”

    张筇点点头,“陈山主,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别看老家主言谈自若,对答如流,其实心中慌得很。

    张彩芹和洪扬波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的局促。

    洪扬波心中更是紧张万分,不知为何,眼前“少年”,除了换了容貌,好像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淡然说道:“我在京城逛荡了几处地方,如果早知如此,我上次绝对不会答应下山参加观礼。”

    张彩芹脸色尴尬,试探性问道:“那就推掉那场观礼?”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约莫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缘故,反倒是张雨脚壮着胆子问道:“陈山主,可以说说看为何如此不看好柳豫的原因吗?”

    陈平安说道:“整座东宫潜邸,上梁不正下梁歪,除了一位叫任湘绮的詹事府清纪郎,他还算略通经济庶务,其余我见着的七个东宫官员,衙署各异,官阶不同,全是沽名钓誉之辈,从詹事府的少詹事,通事舍人,再到左春坊的左庶子,右春坊的司直郎,司经局的太子洗马,正字,我都亲眼见过了。”

    张雨脚震惊异常,心中大奇,原来陈隐官真是一场“闲逛”。

    其中品秩极高的东宫六傅,更多是虚衔,是朝廷赏赐给某些老臣的荣贵头衔而已,其实与日常的东宫教辅完全无涉了,所以真正管事的,还是那座清贵的詹事府领衔,再加上左、右春坊两署和司经局,总计四座东宫衙门,为了方便相互间的文书传递,便一同寄署于詹事府办公,詹事府不在宫内,建造在位于皇城和外城之间的玉龙河边上,因为青杏国京城占地不大,衙门也不算与皇帝陛下如何“疏远”。其中司经局设主官太子洗马二人,官秩不高,只是从五品下,主要是负责东宫书籍的刊缉、编校和收藏,但是官帽子不大,却是人人垂涎的美职,市井老话都说宰相门房三品官,更何况是东宫的太子属官,潜邸旧人?而且这些清贵官员都可以将此作为翰林官迁转阶梯。

    陈平安补了一句,“而且这里边的大多数官员,他们都觉得太子柳豫是个很好骗的傻子。”

    言下之意,柳豫被这群自家的东宫官员当成了傻子,你们帮着青杏国和落魄山牵线做媒的天曹郡张氏,更是傻子,而我陈平安作为落魄山的山主,无形中就成了那个最大的傻子。

    陈平安说道:“我并不介意给谁锦上添花,而是介意因为自己的出现,导致某些事错上加错,甚至失去了纠错的可能性。”

    张雨脚似懂非懂。

    张筇好奇问道:“陈先生,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做事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既然都是借住的客人,那就跟天曹郡张氏合力,帮着洒扫庭院。”

    张筇如释重负,抱拳致谢,“荣幸之至。”

    近期青杏国庙堂的确比较热闹,先是左庶子作为詹事府左春坊之主官,呈上一份奏疏,建议朝廷禁用“流外人”补缺某些清贵官职。吏部对此不是没有异议,甚至就连同为詹事府高官的右庶子都公开唱反调,坚持官员品行优劣与出身高低全无关系。再就是工部侍郎请求将政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六部“前行”衙署,为此不惜跟兵部官员在朝堂上大吵特吵起来。而太子殿下的及冠礼,就成了青杏国礼部官员接下来的重中之重,对于那几场各部二三品大佬纷纷下场、你来我往面红耳赤的争执,你们吵你们的,我们礼部只要办好了这场庆典,就是大功一桩。

    青杏国柳氏皇帝确实是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起太子如何顺利继承大统的事情了,先前为了让这场观礼显得更有分量,多少达官显贵纷纷离京,舍了脸皮不要,或明示或暗示,不惜花钱都要请人来参加典礼。此次青杏国破例请别国修士观礼的闹剧,很快就停歇下来了,只因为据说会有一位身份依旧云遮雾绕的大人物莅临青杏国。

    越传越夸张,一开始是某位德高望重的元婴老神仙,后来是神诰宗祖师堂的某位真君,接下来是云林姜氏某位家族祠堂老人,最后就更夸张没边了,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据说柳氏请动的,正是那位宝瓶洲大渎两位公侯之一的淋漓伯曹涌!

    你们青杏国,怎么不干脆说自己请动了落魄山的那个陈平安?

    在陈平安喊来天曹郡张氏一行人之前。

    其中一位太子洗马的金屋藏娇之地。夜幕沉沉,雨打芭蕉。

    官员是青壮岁数,当打之年,气喘吁吁翻身下马,意犹未尽,伸手揉捏躺在身边美娇娘的一团白腻,怔怔想着心事。

    女子坐起身,伸手挽起散乱青丝,笑问一句,京城都说太子殿下马上就要登基当皇帝了,老爷你是不是就可以升官了?

    自家老爷可是在那潜邸为官多年的扶龙之臣,等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龙袍坐了龙椅,嘿,天底下有比这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事吗?好像没有。她就是不知道这辈子有无那个幸运,能够近距离看一眼皇帝陛下的容貌。

    官员斜瞥一眼白花花的风景,约莫是不喜她提及太子柳豫时的神采奕奕,他嗤笑一声,“你也别觉得太子殿下如何了不起,一件衣服而已,脱了衣服,男人不还是男人,女子还是女子。”

    她笑得花枝招展,晃得男人一阵眼花,他叹了口气,今夜已经连战两场,已经有心无力了。

    等他坐起身,女子便熟门熟路趴在床上,玉体横放,她伸手勾起地上的凌乱衣衫,啪一声,挨了一记打,颤颤巍巍。

    她抛了一记媚眼,帮着他穿上衣服,男人扯了扯嘴角,知道她出了屋子就不会乱嚼舌头,“一个毛头小子,懂什么官场门道,詹事府和两春坊那边,谁稍微丢给他一点大而空的东西,他就觉得是个治国良策了。”

    与太子殿下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也就那样。

    除了投了个好胎,不能说全无本事,就是虚,书上的圣贤道理那是懂得一大堆的,只是又有什么用呢,金玉其外罢了。

    只说右庶子为何跟左庶子唱反调,还不是因为各自出身不同,身后又各自跟着一大帮暂时功名不显的读书人?卿相王孙和文学端士也好,苦无出路的草泽闲士也罢,你柳豫当真知道什么叫真才实学?几篇拜谒诗,棋枰手谈几局,就知道对方有几斤几两的才学、能够判定对方有无治国良方了?半桶水,最喜欢不懂装懂。就像他这个当太子洗马的,只是为了投其所好,私底下研究了多少本棋谱、印蜕,对着那一摞法帖练了多少个字,才写出一手太子殿下最为钟情的簪花小楷?

    墙头那边,猫着一个无声无息的背剑少年。

    天未亮,一辆车驾,参加早朝,车厢内的左庶子大人,低头呵着气,下了场大雨,这段道路泥泞不堪,颠簸得厉害,到了御街那边才会变得平整。马车路过一排起早贪黑的摊子,各色吃食都有,都是等着上朝官老爷们的,摊贩们相互间偶尔闲聊,都会感叹一句,原来当官也不容易。

    车夫娴熟停下马车,随手丢了一把铜钱到桌上,兴许是力道没有掌握好,兴许是故意的,几颗铜钱就那么滚落在地。

    是老主顾了,摊贩赶忙小跑几步,低头哈腰,照着老规矩递给车夫过去一只食盒,车夫接过食盒,喊了一声大人,再轻轻掀起帘子,车厢内再接过去,胡乱对付一顿早餐。摊贩搓着手,等到马车过去了,这才弯腰捡起泥泞里的几颗铜钱,再将指尖悄悄蹭了蹭围裙,这些有资格去早朝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讲究,干净得很呐。

    又一辆马车停在附近,摊贩们都练出了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那位工部侍郎老爷的车驾了。

    侍郎大人正在头疼一国武库的储备,兵部几处库房那些堆积成山的兵器,到底该如何清除库存。

    朝堂上的暗流涌动,衙署间的明争暗斗,跟老百姓都没什么关系,反正是歌舞升平的好世道,不用打仗就好。

    每当收起早餐摊子,发现比昨天多了几钱银子,今天就是好日子,若是少了几文钱,争取明儿多挣就是了。

    一个草鞋少年花了十几文钱,没吃饱。最近接连几天都是在这边买顿早餐,细嚼慢咽。

    只有一个叫任湘绮的官员,好像每天都是走下马车,在这边落座吃早饭,心不在焉,经常碎碎念叨着,习惯性手指掐算,好似在算账。少年一打听,才知道他名气不小,是正儿八经的科举传胪出身,而且任湘绮竟然还是出身某个地方郡望家族,却只因为年轻气盛,不太会做人,就被户部那边给打发到了詹事府,坐了好些年的冷板凳,好些个当年成绩不如他的科场同年,如今都发迹了,这边的摊贩们小道消息很灵通,都说如今詹事府的二把手,就是这个任湘绮的同年,名次靠后的二甲进士,白衣寒族,如今反而骑到头上去了。草鞋少年便好奇询问,清纪郎这个官又不大,怎么参加早朝。摊贩们大笑不已,反问你就没瞧见这位清纪郎的马车,方向不对?

    玉龙河边的詹事府,几个值夜官员,哈欠连天,调侃着左右春坊或是司经局最近发生的趣事,用来提神,打发瞌睡虫。

    右春坊,几个官员,茶壶里都装着酒水,各自心照不宣,抿一口,夸夸其谈那国是国策,缺的不是才情本事,只是官身。

    相对最为清闲的司经局内,正在聊着某某衙门的某某大人近期降服了哪匹胭脂烈马,哪位功勋后代与哪位公卿子弟在何地大打出手了,谁在哪里购置了一座大宅子,买了哪些孤本书籍、谁的真迹字画。

    看来青杏国太子殿下,养了一大帮忧国忧民的富贵闲人,就等你柳豫登基,便可以大展拳脚施展抱负了?

    额头上贴着符箓的草鞋少年,就这么在各座衙署间穿廊过道,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偶尔轻轻吹起那张符箓,起起落落。

    皇宫内,老皇帝柳龢临时召见了十几位庙堂重臣,太子殿下柳豫,和金阙派当代掌门的护国真人程虔,今夜一并参与议事。

    毕竟那么一个远在天边、高过云霄的大人物,大驾光临本国,由不得他们不用心,所有的细节都需要反复推敲,绝对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爱喝什么仙家酒酿,如何挑选时令蔬果和特色糕点,座椅案几的形制,屋内古董珍玩和字画书籍的筛选,各自放在何处,等等,都是学问。这不礼部那边刚刚商议出一个初步方案,陈山主到了青杏国以后,下榻的地址,礼部衙门那边暂时有三个备案,鸿胪寺名下的某座会馆,京城内那座名为松涛馆的仙家客栈,金阙派的垂青峰,三者各有优劣,选择鸿胪寺会馆,优点是朝廷可以全盘管控所有环节,缺点是不够……仙气,略显寒酸了,担心那位陈山主误以为他们青杏国不够上心,敷衍了事。松涛馆地理位置好,而且就在京城内,但是朝廷需要临时大兴土木,临时营造出一座仙家府邸,工部那边已经筹备好足够的山上材料,几乎等于是“照搬”了一座仙家宫阙,但这就需要跟松涛馆讨价还价,户部那边为此专项拨款了一大笔神仙钱,只等皇帝陛下这边下旨“敕建”。若说选址金阙派,灵气充沛的仙府、周边戒严等诸多事务都可以省去,唯一问题,就是距离京城太远了,而皇帝陛下显然更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千载难逢的宝贵机会,让太子柳豫与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陈山主多接触接触,若是双方性格投缘,话语投机,这对柳氏国祚而言,就真是百年千年高枕无忧了。

    故而皇帝陛下内心深处,还是更偏向于将陈山主的下榻地点选在松涛馆。

    刑部尚书轻声道:“陛下,五城兵马司那边刚刚得到消息,张筇一行人今夜匆匆赶到了松涛馆,按照规矩,我部供奉没有追查他们去见谁。”

    柳龢笑道:“按照谍报显示,寡人听说松涛馆这些山上客栈的幕后老板,都姓董?算起来,董老板与陈山主还是同乡。”

    程虔点头道:“这个绰号董半洲的董水井,跟陈山主都是龙州槐黄县城本地人氏。”

    柳龢感叹道:“一座骊珠洞天,真是藏龙卧虎。年轻一辈,更是出类拔萃。”

    当年评选出来的宝瓶洲年轻十人,除了榜首马苦玄,还有龙泉剑宗的谢灵。好像那个叫隋右边的女子剑仙,也是落魄山的谱牒修士,关于隋右边的出身,至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其实整个宝瓶洲山上练气士,都心知肚明,如果不是某些原因,再加上那位早就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年轻隐官,以及龙泉剑宗现任宗主刘羡阳,还有那个一步登天成为白帝城郑居中嫡传弟子的顾璨,宝瓶洲年轻十人,若是只论籍贯出身,不论当下道场所在,那么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修士,完全可以占据半壁江山。

    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微笑道:“不得不承认,龙州此地气运之鼎盛,冠绝浩然天下。”

    一位兵部老尚书好奇问道:“大骊洛王宋睦,东海水君王朱,跟陈山主,还有顾璨,他们当年就都住在一条巷弄里?一年到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常能碰面?”

    程虔点头道:“那条小巷名为泥瓶巷,好像南婆娑洲剑仙曹曦的祖籍,也在这条小巷,不过曹老剑仙离乡已久。”

    老尚书憋了半天,才憋出个简明扼要的两字评价,“可怕。”

    换成他,假设自己未卜先知,早早知晓了这些人的未来成就,在二三十年前,骊珠洞天刚刚开门那会儿,自己身子骨还硬朗的时候,就去走那条所谓的泥瓶巷,还不得心肝打颤,两脚打摆子?能想象一个在窑工当学徒的少年,就是未来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小巷见了面,该怎么跟对方打招呼?一个可能从铁锁井那边拎着水桶汲水而归的妙龄少女,就是后来的世间唯一真龙,会在老龙城一役独自面对两头王座大妖,最终文庙决定由她掌管着东海水运?既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就是不知道那位号称“狂徒”的顾璨,与那大骊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宋睦,他们俩早年关系如何,融洽不融洽?

    约莫是临近清明的缘故,接连大雨,但是竹枝派的裁玉山,最近的氛围,谱牒修士的心境,却是艳阳高照一般。

    只因为本来已经归属正阳山的裁玉山,在掌门郭惠风独自走了一趟一线峰后,只花了三十颗谷雨钱,就买了回来。

    至于郭惠风与那位剑仙宗主竹皇,具体是怎么聊的,她没说。

    竹枝派修士还是通过正阳山诸峰那边传来的一些小道消息,才知道竟然是竹皇亲自在祖山的山脚,亲自现身接待的自家掌门。

    与此同时,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维持如旧,不会成为后者的下山,就只是每年的“朝贡”份额照旧,还是花钱买庇护的关系。

    今天担任裁玉山开采官的白泥,刚进山,就看到一处老坑洞口蹲着个熟面孔,如今没了知客身份,可进不去老坑。

    老人快步走去,邻近老坑洞口那边,稍稍放缓脚步,与那个年轻人笑着打趣一句,“你小子属狗的,消息这么灵通?”

    也好,省去许多找人的麻烦,如今竹枝派已经渡过难关,说是因祸得福都没问题,那么这个前不久被自己赶出去避风头的外门知客陈旧,也就可以回来恢复职务了。只是竹宗主为何愿意如此厚待竹枝派,主动与她示好,上次郭惠风在一线峰的山脚就没有想明白,后来返回竹枝派召开祖师堂议事,她就只是说了双方商讨出来的最终结果,让掌律凌燮近期约束一下自家修士的言语,不要得意忘形,免得被正阳山某些年轻气盛的剑仙们听了去,心里边不痛快,又来找茬,横生枝节。

    陈旧双手插袖,满脸疑惑,问道:“白伯,啥消息?”

    见状不似装傻,白伯犹豫了一下,还是以心声告诉了对方一个大概,无非是与正阳山关系有所改善,郭掌门与竹宗主将误会都解释清楚了,为竹枝派赢得了与正阳山几百年相安无事的好光景,所以他打算让陈旧恢复外门典客身份,问陈旧愿不愿意。

    年轻人气呼呼道:“赶我走也是白伯,如今邀请我返回裁玉山也是白伯,敢情白伯你在这儿遛鱼呢?”

    白伯笑道:“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就直说吧,愿不愿意恢复知客身份,如果点头,也别高兴太早,也有一件苦差事等着你,不过不让你白出气力,可以涨薪水。”

    老人眼神慈祥,看着这个靴子上沾满山间泥泞的年轻人,估计是在外边讨生活确实不容易吧,否则这小子也不会捏着鼻子重返裁玉山,设身处地,搁自己年轻那会儿,被人赶走,还真就不伺候了。当个外门知客,每个月按例是十二颗雪花钱的薪水,竹枝派包吃包住,几乎没什么额外的开销,等于是白赚,陈旧都可以将这笔神仙钱节省下来,何况知客负责待人接物,如果稍微心思活络一点,再加上吃些回扣之类的,只要别太心黑,以白伯的厚道,以及老人对陈旧的喜爱和偏心,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说油水多,让年轻人在竹枝派这边攒点媳妇本,终究是可以的。可要说你陈旧心比天高,相中了某位大仙府的仙子,例如正阳山苏稼那般的,就没辙了,多睡觉多做梦才成。

    陈平安笑道:“白伯,我这次返回裁玉山,可是奔着享福来的,先说说看,啥苦差事?我得听过再做定夺,可别闹个自投罗网的下场。”

    白伯笑道:“本来被搁置的裁玉山开采事项,现在都开始复工了,但是郭掌门和凌掌律都觉得按照以前的路数,不太靠谱,你小子脑子灵光,好些在我这边提出来的点子,我都拿到祖师堂那边提了几嘴,不曾想大半祖师堂成员都觉得不错,所以我就帮你讨要了一份差事,让你管账务,怎么样?”

    一位宗主剑仙的亲口许诺,比什么烧符投牒的山盟海誓都靠谱,这就意味着至少三五百年内,甚至是更久的光阴,竹皇只要一天还是正阳山的宗主,那么曾经风雨飘摇的竹枝派,就再无任何内忧外患了。

    就像上次祖师堂议事,以往一向只听不说的白泥,难得主动开口询问一次,能不能收取典客陈旧为自己的嫡传弟子。

    明摆着是要好好栽培对方,要将开采官“世袭罔替”给那个姓陈的年轻人了。

    掌门郭惠风也对时常跑去河边钓鱼的年轻人印象不错,掌律凌燮特地抽调翻看了关于陈旧的档案,发现这位外门知客在自家门派内口碑不错,那她就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跟掌门较劲,故而陈旧成为祖师堂嫡传弟子,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至于白泥自己,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愈发心境清闲了,总觉得自己将来养一群鹅鸭,弄块菜圃,河边钓钓鱼,放眼千山外,读书有滋味。

    年轻人不能没有心气,但也不能太高,不宜过于锋芒毕露,得让世道和人事帮着磨一磨棱角。

    所以老人就没有告诉陈旧自己的真实想法。

    哪天自己退了,就让陈旧顶上去,在竹枝派祖师堂有张椅子。

    先成为自己嫡传身份,再熬几年资历,顺势担任下任开采官,老人都是在给年轻人铺路呢。

    “白伯,说句心里话,真不怎么样。”

    陈平安揉着脸颊,“会不会大材小用了?”

    白泥给气笑了,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好好好,陈知客境界高口气大志向远,好个大材小用!”

    陈平安说道:“白伯,我晓得你的好意,不过我这趟来,就是跟你道别的,上次是担心白伯多想,故意走得匆忙。”

    白泥疑惑道:“臭小子这么快就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可别是那座正阳山吧?怎么,只是喝了顿酒,就攀上水龙峰夏侯剑仙的高枝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就算我敢去,正阳山那边也不敢收啊。”

    白泥想了想,也没有摆老资格,一定要年轻人如何如何,只是说道:“那我就不多问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在外边闯一闯也好,反正在外边发迹了,我替你高兴,若是混得一般,千万也别矫情,就回裁玉山,白伯这边,总有你一碗安稳饭吃。竹枝派不是什么大门派,可门风到底是好的,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和腌臜事。”

    陈平安笑眯起眼,双手伸出袖子,抱拳摇晃几下,道:“小子在此谢过白伯。”

    白泥笑道:“可惜了郭掌门还曾在祖师堂议事中夸过你小子几句。”

    年轻人搓手惊讶道:“莫非,难道?”

    白泥笑骂一句,“郭掌门一位金丹地仙,能瞧得上你?敢情你小子肠胃不好,成天就想着吃软饭?”

    陈平安笑道:“白伯,实不相瞒,我已经有媳妇了,在一个可算第二故乡的地方,我跟她感情很好的,她有万般好,家世好,脾气好,修行资质好,但是在家里,都是我说了算,呵,出门在外,我那面子,杠杠的,也没谁敢说我吃软饭,在外边喝酒随便喝,想要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候回,保管有一碗醒酒汤等着我……”

    老人笑道:“就别吹这种牛了,男人真能如此硬气,是绝对不会放在嘴上的。我看你小子,在外边跟朋友喝酒晚回家了,没少被关在门外。”

    陈平安震惊道:“白伯可以啊,过来人?”

    老人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陈平安朝老人竖起大拇指。

    “陈旧,巧了,你正好也姓陈,要学人吃软饭就跟那人学,落魄山那位陈隐官,能够跟宁姚成为道侣,吃软饭天下第一。”

    “是啊是啊,陈平安这厮真不是个东西,恁大人了还是个光棍,废物。”

    就在此时,老人发现年轻人身体紧绷,僵硬转头,然后有了个笑脸,至于笑容灿烂还是谄媚,不好说。

    白泥顺着陈旧的视线,看到了一个英姿勃发的眯眼女子,身材修长,背着剑匣,她就那么盯着年轻人。

    宁姚笑着朝老人抱拳行礼,“我叫宁姚,就是被吃软饭的那个。”

    白泥愣了愣,抱拳还礼,笑道:“姑娘说笑了。”

    陈平安跳起身,快步走向宁姚,以心声问道:“怎么来了?”

    竟然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宁姚是何时到来的,陈平安都被蒙在鼓里,后知后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郭掌门一事……白伯误我!

    宁姚以心声说道:“老大剑仙曾经有过提醒,让我将来在天泣之前就闭关,必须躲雨,等到雨歇时再出关,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陈平安咧嘴一笑,“我已经是仙人境,大剑仙了。”

    搁在剑气长城,一位仙人境剑修,被称呼一声大剑仙,可就不是什么骂人话了。

    宁姚点头道:“看出来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什么时候到这边的?”

    宁姚扯了扯嘴角,说道:“放心,在你们聊到那位郭掌门和‘莫非、难道’之后。”

    陈平安打哈哈道:“白伯是老光棍了,跟剑气长城酒铺那边一个德行,喜欢瞎聊,没话找话,其实我们平时闲聊不这样的。”

    宁姚微笑道:“酒桌上的聊天打屁,我很清楚。”

    只是酒呢,桌呢。

    陈平安刹那间神色复杂,问道:“你该不会是?”

    修行路上,几乎没有怎么正经闭关的宁姚,她认认真真闭关的分量,陈平安曾经在剑气长城,是亲身领教过的。

    宁姚神色玩味道:“比你高两境。”

    十四境了。

    www.bq46.cc。m.bq46.cc

本文网址:http://www.hxqgjx.com/xs/0/134/170425.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m.hxqgjx.com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