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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二十人与候补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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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曹慈带着两个新收的徒弟,经由那座掌纹渡进入大端王朝地界,期间进入云幢郡,渡船泊岸,曹慈就提前下了船,带着他们一起徒步游历山水。窦氏就是这座古老大郡的天。刚好两位师姐如今都在此地,曹慈就想要让两个徒弟认识一下同门长辈。因为窦家老太爷要过九十大寿。曹慈算了算时间,还有闲余,就想着让嵇节和白雨在这段路上慢慢打熬体魄,先前在渡船上,被认出了身份,哪怕曹慈闭门谢客,不说敲门拜访的,只说那些走在门外廊道“看热闹”的,可谓络绎不绝,曹慈实在是不胜其烦,他自己是无所谓,可两个弟子却早就心思不定了,没过几天,就与他这个师父有了一种避无可避的疏离感,再不是刚认识那会儿的心境了。

    登船之初,他们心思单纯,活泼跳脱,曹慈教什么就练什么,各自一身拳意愈发纯属且轻灵,好迹象。等到他们大致知道“曹慈”这个名字的分量之后,拳意就开始出现凝滞,同样一个桩架拳招,再学再练,就变得无比沉重,好似每一拳都压着个“师父曹慈”的分量。

    两个孩子,越来越沉默和拘谨,如今他们看待师父曹慈,脸色和眼神都变了。

    畏之如见鬼。敬之如遇神。

    事已至此,曹慈就干脆挑明了本该是到了大端京城才该说的东西。既然拜了师,有些事情,他们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所以曹慈既没有故意渲染,也不愿意刻意隐瞒,就与两个孩子大致说了他们的师公是谁,还有三位师兄师姐的身份。

    大概是觉得总这么晾着刚认的“师父”不太好,白雨怯生生开口问道:“师父,既然我们这个门派这么厉害,你又是那么有名,连船上那些神仙都要争抢着见你一面,说山句话就跟发了财似的,那你是不是跟人打架,就从来没有输过啊?”

    曹慈笑道:“暂时没输过,可能是因为师父跟人问拳次数不多的缘故吧。”

    嵇节好奇问道:“那师父有觉得很厉害的对手吗?”

    曹慈点头道:“当然有啊,不谈那些老一辈的宗师,只说差不多岁数的,就有个叫陈平安的纯粹武夫,跟我同年,好像比我还小几个月,他的拳法就很高明。此外还有七八人,没见过,都是听说,跟我相差一两境,相信他们未来的武学成就都会很高。”

    曹慈所谓的一两境,当然是已经将止境三层视为同一境了。

    寻常武夫,说一些个比自己境界低的,将来武学成就不低,难免有种自抬身价或是目中无人的嫌疑,估计旁人听了总会觉得不得劲,有几分别扭。

    可是曹慈说出口,说者心平气和,听者也愿意服气。

    记得陈平安的生日是五月五,而曹慈是二月二,所以比陈平安大三个月。

    “他如果能够专心习武,相信拳法会更高。”

    “只是他身份比较多,由不得他轻松几分。”

    “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和事迹,其实比我多很多,是个大名人,等你们到了京城,在那边落脚,以后就会听到他越来越多的事情了,常理而言,往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陈平安不一样,他对得起每个身份。”

    “既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往往心气高,这种人输了拳,败不气馁,愈挫愈勇,说来简单,其实很难的。”

    “他拳路驳杂,关键还能够融会贯通,熔铸一炉,就是武德……一般。”

    听着曹慈娓娓道来的话语,俩孩子对视一眼,都有些奇怪。

    之前除了一板一眼的传授拳法和讲解拳理,师父一般不会这么健谈。

    所以白雨和嵇节就觉得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除了武德一般,其余都很不简单。

    曹慈确实是一个很枯燥乏味的人。

    平时言语不多,朋友也少,不爱喝酒,不爱应酬,学拳之余,曹慈唯一的兴趣,就是看书。

    而且他一般只看一种书籍,数算。

    两个孩子是第一次拜师,曹慈何尝不是头回给人当师父,就想要借助一起游览大好山河,来疏解两位亲传弟子的复杂心境。

    学拳之人,将师门名分和祖传拳法看得太轻,容易心性虚浮,学艺不精,太过依赖自身与拳法之外的身外物。

    可要是走了极端,武夫将两者看得过重,也非什么好事,容易看轻自己,将一个“我”字,看得太低,太过轻巧。

    一路各色风景看得多,曹慈言语说的少,只是与两个孩子说些各地的风土人情。

    闲暇时曹慈就会取出三幅泛黄的老旧图画,是少年时在剑气长城结茅练拳,亲手绘制而成,分别画有人身的肌肉、筋脉与骨骼脏腑,以及全身穴位和气血流动的路线。让两位弟子观摩三幅画卷,方便他们有一个更直观的感受,画卷空白处以蝇头小楷写有各种批注、小幅的辅助示意图,其实曹慈还有几本册子,只是担心贪多嚼不烂,就没有一口气拿出来。

    可能没几个武学宗师可以想到,武道还能跟数学术算、机关结构等事扯上关系。甚至涉及到了仙家的道化和道痕。

    这就是曹慈对武学的独到理解,比如全身肌肉的记忆,就是一条随时等候一口纯粹真气如泄洪般流淌的干涸河床。

    打个比方,如果说拳如箭矢,是形容一般武学宗师的,那么曹慈的拳,就是一架床子弩。

    当年在城头,曹慈与老大剑仙当邻居,后者偶尔会将一些心得说给曹慈听,例如止境就是一座静止的山巅神殿,气盛决定地基的规模大小,归真决定香火的纯粹程度,而神到,就是一条从山门走入大殿之内供香的完整“神道”。依此反推,想要跻身止境,就得一步步走到“山巅”,这自然是一场“远游”,而“金身”,就是那座神殿未来所奉神像的雏形……故而一尊泥菩萨不但要过河,还要上大山。武夫一口纯粹真气,就是一炷香。

    可惜每当曹慈提出疑问,老大剑仙却总以自己不是武夫为理由搪塞过去。

    师徒三个今天来到一处水边渡口,打算乘船过河,岸边都是摆摊卖河鲜的小贩,满身鱼腥味。

    等到真正学了拳,五官神识愈发敏锐,白雨使劲捏着鼻子。

    先前小姑娘有个心得,说天地景象,就像映入眼帘的一幅画,不学拳之前,是赝品,学了拳,画面就从模糊逐渐变为清晰,纤毫毕现,成了真迹。

    他们师父当时说这个比喻很形象,但是未必恰当。

    至于不恰当在什么地方,曹慈也没有具体解释。

    白雨问出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父,学拳到底是天赋更重要,还是努力更重要?”

    曹慈答道:“都重要。你们马师伯打过不一个比方,习武就是饿汉子煮米吃饭,没有天赋,光靠努力,不得其门而入,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成就有限,如屋舍的天花板,高度很低。有了天赋,不肯勤勉练拳,就是坐拥一座粮仓和大锅台,每日偏用小锅煮米、小碗吃饭,武道成就也不会太高。”

    嵇节愈发好奇问道:“师父,你有今天的能耐,是靠天赋,还是靠努力?”

    曹慈坦诚道:“我练拳还算勤勉,但是归根结底,还是靠天赋。”

    俩孩子对视一眼,一个欢喜一个愁,翩翩是觉得自己很师父很像嘛,阿咸则是觉得自己成为绝世高手,多半是没戏了。

    曹慈补充一句:“武夫金身境,是一道明显的分水岭。在那之前,天赋和努力都很重要,在那之后,天赋更重要。”

    小女孩咧嘴笑道:“说来说去,就是天赋最重要呗。”

    曹慈笑了笑,“另外一位廖师伯说过,学会正确努力,首先让自己不走错路,其次还能在对的路上走得更快,何尝不是一种看不见的天赋。”

    嵇节疑惑道:“师父,跟你一个辈分的,不是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哪来的另外一位师伯?”

    曹慈笑道:“忘记跟你们说了,江湖和山上的师伯师叔说法,称呼男女皆可。天地君亲师,读书人习惯称呼自己的授业恩师和敬重的前辈为先生,其实一些学问很大、德行很高的女子,也会被人敬称为先生,分量就更重了。”

    他们恍然大悟,记得家乡武馆那边,馆主也收过一个女弟子,结果当天就被他媳妇挠了个满脸花,馆主从头到尾都没敢还手。

    白雨问道:“怎么都是他们的道理啊。师父你就没有自己的说法?”

    曹慈说道:“学拳对我来说,就是呼吸一般的家常事,我自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在收你们做徒弟之前,就没想过什么拳理,如今在补。”

    停顿片刻,曹慈说道:“如果要学那种有资格落笔写在纸上的拳理,以后我可以帮你们介绍一个人,他比较擅长。”

    曾经与他的开山大弟子切磋过四场,回头请他与自己的两位亲传弟子说一番拳理,想必不是太过分的事情。

    白雨问道:“师父的这个朋友,肯定是懂的拳理很多,打架本事一般?”

    曹慈无奈道:“不能这么说。”

    嵇节说道:“就是那个武德一般的陈平安,对吧?”

    曹慈忍住笑,“这种话,我们师徒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可别当人的面说。”

    站在水边,曹慈突然问道:“其实师父也琢磨出个拳理,你们要不要听?”

    俩孩子不约而同点点头。

    曹慈指了指自己,“这副人身,天地清明,一团和气,我是主人。”

    “这种内求的武学境地,我形容为不必外求的天下第一人。”

    说到这里,曹慈笑着补了一句,“这种大道理,听过就算了。”

    白雨说道:“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听上去老霸气了。”

    嵇节赞叹道:“难怪师父这么厉害。”

    小女孩拿手肘一撞身边的同龄人,“呆阿咸,记下了么?”

    嵇节点头道:“记下了。当皇帝老儿的圣旨听。”

    曹慈哑然失笑。

    上了船,生意冷清,乘客寥寥,船上靠窗位置,有那唱曲开嗓的清瘦少女,一旁有男人拉二胡,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少女唱腔的缺漏,估摸着是做那种乡野草台班子生意,靠串戏挣钱的。

    曹慈要了三碗榨菜肉丝面,隔壁桌坐着个慈眉善目却有官气的老人,带着两个精悍随从,坐姿端正,腰杆挺直,眼神时常游走船舱,提防刺客。

    老人约莫是将温文尔雅的曹慈当成了读书人,主动邀请拼桌一叙,曹慈本想婉拒,可是见俩孩子实在无聊,便答应下来。老人相当健谈,刚好曹慈不善应酬,却是个不错的听客,故而还算投缘。老人说自己大半辈子宦海沉浮,每每外放为地方官,羁旅最喜江河舟行,此事实在不恶,日啖鱼虾,大饱口福。如今告老还乡,尤其是宦囊还算充裕,就更悠闲了。

    老人笑言一年才四季,炎夏有苦热,隆冬有酷寒,他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气血少且衰,日夜遭煎煮呐。

    曹慈总是笑着点头。

    下了船,走出一段路程,曹慈才告诉两个唧唧喳喳猜测对方身份的徒弟,老者其实是一位持牒巡游的山神老爷,官身不低,才可以山管水。

    而那边同样在猜测曹慈的身份,却误会是那种修炼仙法的得道之士,身负道气,上山下水,走南闯北,能够见怪不怪。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如吊山鬼。

    见过了一位山神,更早在仙家渡船上,神仙也已经看过了,而且是一大堆,先前在那家乡破败古庙内,还瞧见了鬼。

    两个孩子有了拳意上身,就等于在武学上登堂入室了,哪怕没有火光照路,走夜路还是问题不大。曹慈与他们说夜行无月的时候,走在古路荒径上边,常有鬼物提笼把火,自照不照人,所以即便是市井凡夫,除非身体羸弱,神气不盛,阳气不足,否则都是看不见他们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如此山中夜行,鹘声磔磔,木客啾啾,听着委实渗人,让俩孩子都起了鸡皮疙瘩。

    在阴恻恻山坳间突兀间遇见一巨第,似王侯豪宅。

    师徒要么原路返回,要么凑上前去敲门借宿。

    曹慈敲开门之前,让翩翩和阿咸尽量收起拳意。

    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仆,瞧见了曹慈身边的两个孩子,老态龙钟的老者就想推辞,说自家夫人寡居在此,不宜待客。

    老人身后不远处,出现一双年龄相差四五岁、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姐弟,衣衫朴素,老人却笑着喊了声阿官。

    名门望族里繁文缛节,规矩多,比如孩子一律不准穿丝绸绫缎的华服,会折福,所以终年布衣,只穿改过的旧衣。

    而阿官,是仆人对主人家孩子的一种尊称。只是这双本该锦衣玉食的豪门姐弟,看上去有些面黄肌瘦,脸上无光彩。

    少女攥紧弟弟的手,不敢看曹慈一行人。

    按照这边的习俗,有一本祖传的祭祀簿,菜肴种类样式,香烛摆设等,都有明文规定。少女到了十四岁就要梳鬟,穿红裙子,去祠堂拜过祖先挂像,意味着她从这天起就可以谈婚论嫁了。老人自称是坟亲,会点瓦匠木作手艺,来这边串门帮忙修缮的,坟亲便就是大家族专门的守墓人,负责管理祖先坟墓的下人和他们的家眷,双方情重如亲戚。

    曹慈带着徒弟在这边过夜,休歇一晚,一夜无事,曹慈挑灯夜读,天未亮就启程,带着睡眼惺忪的两个孩子,一起离开巨宅。

    曙光将现之际,两个孩子发现身后道路上,有一位撑伞的妇人,带着那双神光焕发的姐弟,与他们遥遥行礼,很快便消逝不见。

    白雨轻声问道:“师父,一宅子都是鬼,对吧?”

    曹慈点点头,“所以先前让你们收敛拳意,就是免了冲撞他们,否则就不是登门借宿,而是上门寻仇了。”

    嵇节好奇问道:“那位夫人与我们道别,又是咋回事?”

    曹慈解释道:“鬼物断了香火祭祀,就跟人饥不果腹一样,很容易失去一点真灵,要么化作厉鬼,要么魂飞魄散。有三种解决办法,最好的,当然是修炼道法,但这是需要讲求仙家机缘的,再就是吃香火、供品,大家族小门户,都需要要祭祖。然后就是汲取活人的阳气。”

    嵇节闻言悚然,瞪大眼睛道:“师父,你没事吧?”

    曹慈笑道:“我们在他们家中盘桓一宿,自有阳气凝聚,我们是武夫,这点损耗,算不得什么。却足够帮助那栋宅子的主人家免去多年的断炊之忧了。”

    所谓的“多年”,实则是百年之久。

    白雨说道:“晓得了,老伯伯婉拒我们借宿,是怕害了我们俩孩子,那个当姐姐的,带着小阿官一起现身,是他们实在饿得慌了,又不好意思明说,对吧?师父呢,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故意也不道破,借咱们地儿住一宿,人鬼相安,是他们的待客之道,咱们便留下些阳气,是为客之道。”

    曹慈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聪明。”

    阿咸哇了一声,“师父,你人也太好了吧。”

    翩翩打抱不平,“还没有师娘,说不过去。”

    阿咸说道:“有了师父,师娘还会远吗?”

    曹慈笑了笑,伸手按住俩孩子的脑袋。

    看来给人当师父,确实还挺有意思的。

    俩孩子经过这么一件事,就又与曹慈亲近起来。

    临近目的地,来了个年轻女子,俩孩子对视一眼,莫非是未来师娘来了?

    自然不是,女子是廖青霭,他们的三位师伯之一。

    廖青霭笑着解释道:“窦师姐在家族那边忙得连轴转,实在脱不开身,就让我来接你们。”

    曹慈点点头,笑着介绍起身边两个孩子,“廖师姐,他们是我刚收的徒弟,嵇节,小名阿咸,白雨,小名翩翩。在我刚认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拳意在身了,很难得,他们只凭平时架梯子偷看隔壁武馆的桩架把式,就可以现学现用,甚至可以说是化为己用,在一处乡野祠庙内,我看过他们的出手,有模有样。”

    廖青霭大为意外,因为除了大师兄马癯仙,他们仨至今都未收徒。

    师姐窦粉霞是懒,她的口头禅是找个好人家赶紧把自己嫁了吧。

    廖青霭是觉得自己学拳都不精,没资格给人教拳,怕误人子弟。

    廖青霭倒是没觉得俩孩子有这种“境界”,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你曹慈收取的弟子,不得是天才中的怪物?才算合情合理?

    廖青霭望向两个略显拘谨的孩子,爽朗笑道:“事出突然,没有准备礼物,欠着。”

    俩孩子都怯生生喊了声廖师伯,一个嗓音低却沉稳,一个嗓门大却颤音。

    廖青霭觉得很好玩,问道:“他们知道曹慈是谁了?”

    曹慈点头道:“来时渡船上边,动静较大,敲门的访客较多,翩翩问了,我就大致说了我们这个门派的概况,师公是谁,三位师伯各自是做什么的。有关武夫十境,也一并说了。”

    对于两个乡野孩子来说,只是有个笼统的概念,师父曹慈可能是一个顶天厉害的人物,他们拜了这个师父,撞大运了。

    比如先前在那破败祠庙之内,一听到“曹慈”这个名字,就立马没了凶神恶煞的嚣张气焰,在那掌纹渡,全是一惊一乍的,尤其是在那艘神仙扎堆的仙家渡船上边,访客络绎不绝,看他们两个乡野孩子的眼神,什么都有,羡慕的,谄媚的。白雨和嵇节年纪不大,读书不多,但是他们的直觉不差,一知半解的人情世故,家乡都有,都见过些。

    若曹慈只是个一般厉害的师父,一起外出,全是新鲜感,游山玩水一般。

    可当曹慈的形象越来越重,大如天地,掩盖万物,孩子反而就会离乡越远,思乡越重。

    好在曹慈心细,也有耐心,故意舍弃仙家渡船,带着他们一起徒步远游,浏览名胜古迹。

    廖青霭半开玩笑道:“要不要让师姐捣鼓出点排场,让窦家开仪门迎接贵客,摆摆阵仗?我相信窦老太爷会很乐意。”

    曹慈摇摇头。

    廖青霭问道:“担心喧宾夺主?”

    曹慈笑了笑,还是没说什么。

    他在大端王朝没有任何官身。

    就跟曹慈至今没有绰号一样。

    窦氏家族在吉祥弄,车水马龙,道贺客人络绎不绝,许多车驾都排到了附近的醋坊街和孩儿巷。

    知道曹慈这个师弟不喜欢那种闹哄哄的待人接物,廖青霭就带着他们没走比肩接踵的拥堵大门,选了一处相对安静的偏门。

    一个扎灵蛇发髻的美艳女子,快步走来,伸手用掌心轻揉脸颊,笑着致歉道:“对不住对不住,这几天忙晕了,笑得老娘整张脸都快僵硬了。知道你的性格,就没有大张旗鼓,这会儿家里除了老太爷,就只有几个管事的叔伯,晓得你会在今天登门,你要不乐意应酬,我就随便找个由头帮你推了,要是不排斥,回头至多去太爷书房那边坐会儿,就算对付过去了。”

    窦氏是官宦世族,窦粉霞自小耳濡目染,什么叫混得开,就是酒桌上根本没人敢劝你的酒,谁要找你敬酒,都得事先打好腹稿。

    她可不觉得曹慈需要卖谁面子。不单单是云幢郡窦氏,大端王朝也是如此,放眼整个浩然天下亦是不例外嘛。

    曹慈说道:“等窦老太爷得闲,让人跟我通知一声,我就去拜会,至于公开场合的应酬,宴会喝酒,就都算了,我不擅长。”

    廖青霭没来由脸色泛起阴霾,冷笑道:“你什么都比那个姓陈的强,唯独待人接物,应酬宴饮,说场面话,喝场面酒,肯定比不过他。呵,陈宗师,陈剑仙,陈山主,陈隐官,一大堆的头衔身份,得多会做人,才能有此家业。”

    曹慈笑道:“我只是武学境界暂比陈平安略高一筹,并不意味着在别的地方就能胜过他。”

    如果不是太早离开了剑气长城,能够等到陈平安在那边开了个酒铺,曹慈虽然不喜欢喝酒,却肯定会偶尔去那边捧场。

    遥想当年,曹慈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师父没有为他安排任何护道人,裴杯只是在曹慈临行前,跟他笑言一句,如今出门在外,别人见着你,都会说你是裴杯的徒弟。希望以后有一天,师父希望能够听到别人谈论裴杯的时候,都说她就是曹慈的师父。

    先前文庙,陈平安和马癯仙有过一场问拳。比试双方,或者说各自师门,都很有默契,事后没有对外泄露此事。

    裴杯名义上的大弟子,马癯仙曾是山巅境圆满,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止境,结果因为那场问拳,跌境了。

    扎灵蛇发髻的窦粉霞,出身大端王朝第一豪阀云幢窦氏。

    廖青霭,山泽野修出身,半路习武,投军入伍,在沙场上舍生忘死,结果被裴杯救下。

    由于廖青霭曾经涉足修行,修道资质相当不俗,少女时就跻身中五境,故而如今哪怕已是半百岁数,她依然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一把白鞘长刀。窦粉霞和廖青霭,如今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师徒总计不过五人。

    在外界看来,难道要出五位止境不成?

    廖青霭愤愤道:“师兄跌境一事,怎么传出去的?”

    倒没有闹得沸沸扬扬,但终究是泄露了消息,被山上获悉。

    她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个陈平安暗中使坏。

    曹慈笑着摇摇头。

    陈平安根本不屑如此作为。

    窦粉霞说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当时文庙附近人多眼杂,难免有人看了去或是听了去,当做谈资。”

    廖师妹倒也不是真这么认为,就只是心里窝火,她有气没地方撒呢。曹慈来这边之前,师姐妹两个,没少说那人的坏话。

    当时在师兄马癯仙跟陈平安动手之前,窦粉霞用了个类似耍无赖的法子,说她想要跟陈平安讨教个一招半式,不算问拳。

    毕竟双方相差一个武学境界,切磋也好,讨账也罢,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公平,结果一番试探之下,没从陈平安那边讨到半点便宜不说,窦粉霞反而吃亏不小。

    除了曹慈,其实马癯仙几个,并不算裴杯严格意义上的入室弟子,裴杯没有喝过拜师茶,他们也没有拜师磕头。

    当年只是大端老皇帝请求,用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才说服裴杯收了额外多三位“记名弟子”。

    想起一事,廖青霭突然笑起来,原来她才知道,师姐家乡这边有个习俗,婚前男子若是可以为女子解开发髻,就等于是私定终身了,与闺阁画眉无异,跟新婚夜新郎官揭开红盖头没两样嘛。

    而先前师姐主动挑衅那个姓陈的,对方便还以颜色,当然属于点到即止了,陈平安当时只是以手指,停留在窦粉霞眉心外,凝为一粒芥子剑气,触及她额头即散开,并没有伤到窦粉霞丝毫,只是让后者的灵蛇发髻松动几分。可不就是?

    难怪廖青霭这次来师姐家族做客,总会瞧见师姐咬牙切齿,好个俏脸寒霜,想起负心汉的模样。

    窦粉霞自怨自艾,重复言语一句,“果然低两境,根本没的打。”

    她出身捉刀客一脉。

    练气士中的剑修,纯粹武夫中的捉刀客。两者都是同类中的异类,最被同行忌惮。

    就像官场上某人,既是御史言官又兼掌刑狱案件的审定,那么身份使然,职责所在,每天可不就是找同僚的麻烦,被盯上的,自然是不死也要掉层皮。

    廖青霭则扬言三十年之内,一定要去落魄山与陈平安问拳。

    曹慈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当面说道:“廖师姐,有些事,师父不说,并不意味着她就不知道,你要注意分寸。”

    窦粉霞皱眉不已,能让曹慈这么郑重其事言说一二的,肯定不是什么轻飘飘的鸡毛蒜皮了。

    廖青霭既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愧疚,又有一种早知如此的如释重负,总之就是心绪万般复杂。

    曹慈笑道:“师姐自己把握分寸就是了,果真问心无愧……”

    窦粉霞赶紧偷瞥了眼师妹的肚子,试探性问道:“青霭是跟人私定终身了?师父一怒之下,打算把青霭逐出师门?”

    廖青霭满脸涨红,与口无遮拦的师姐怒目相向。

    曹慈说道:“我近期打算去一趟宝瓶洲,拜访落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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