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二十九章 该争还是要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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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看着眼前的司马光,已是两眼昏花,胡子发白。

    其实司马光并不老,他如今也不过五十三岁而已,比起富弼,文彦博还算年轻的了。

    章越觉得从另一个角度的评价,没错,他蛰伏在洛阳时写出的资治通鉴是一部可以名留青史的着作,但其实对于司马光而言,实际上是自己一生政治上最失意的时刻。

    司马光虽失意但却没有失去斗志,他的自述‘独乐园’来看,就是与王安石打对台的意思。

    你看二十亩的独乐园多么卑小,庭院又太小,书堂又太小。你王安石以为我被贬洛阳很惨是吧,没错,就是这么‘惨’。

    即便身在洛阳,司马光也是通过编写资治通鉴占据舆论高地,来抨击王安石进行的新法。

    司马光与章越分宾主对坐,司马光对章越道:“度之,老夫并非放不下的人,当初离开汴京后,我已对众人言语从此以后再也不议论新法,归老林下,安心着书。但一日献可(吕诲)的下人找到我,说献可他不行了,但盼临终之际能见我最后一面。”

    “当时我急匆匆地赶到他府上的时,他已不省人事,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吕诲与司马光是至交好友,濮议时与司马光一起对着英宗干,之后又一起与王安石对着干,堪称是同一个战壕里的队友。

    而章越与吕诲也是故交,当初扳倒任守忠还多亏有他援手。

    吕诲除了挑女婿的眼光差一点,无论人品气节都是值得称道的。

    说到这里司马光叹息道:“当时我……最后他醒转之时抓住我的手,强睁着双目勉强道,‘天下之事尚有可为,君实勉力为之’……说完这一句后,他便断了气……”

    章越闻言想起与吕诲的交往也是嘘唏不已,但是吕诲临终前交代司马光这一句,便是要他继续与王安石斗下去……

    “度之,你若是我放得下一切吗?”司马光问道。

    章越道:“学士与王相公之恩怨,下官不敢评议,不过下官相信学士与王相公的发心,都是为了社稷,为天下苍生,只是走的路有所不同而已。”

    司马光则道:“为了天下苍生?我深恨当初与韩,吕二公识人不明荐介甫入京。”

    王安石当初入京被皇帝启用,离不开嘉右四基友中其他三人的引荐,但最后又与三人先后翻脸。

    章越道:“敢问学士一句,新法若无王相公,便没有人行之吗?本朝积弊已久,当初韩公,吕公盛情请王相公入朝,王相公所更之法,其实诸公亦欲为之,只是因他做得纷扰狼狈,故而大家这才去攻他。”

    “无论有无王相公,新法皆欲行之,此实为诸公共谋之,学士以为王相公所为尽管有不是之处,但变法也是顺应时势的!”

    “顺应时势?”司马光咀嚼这话。

    章越道:“下官听闻当初学士为吕公立墓志碑文,言辞多有批评时政与王相公言语,时人皆担心学士的安危,而蔡天申当初察访至洛阳后,花了五十贯买走学士所作这篇碑文,秘送至王相公过目。”

    “而王相公看了丝毫不怒,反而将学士此文装表之后挂在书房之中。”

    司马光在洛阳时因训斥蔡天申得罪了对方,所以蔡天申怀恨在心,想害司马光就想出这个借刀杀人的主意。王安石也是明白人,反而将司马光给吕诲写的碑文挂在书房里。

    但章越继续坚持在人后说好话的原则,从不在别人面前诋毁另一个人。

    司马光失笑道:“对介甫我还是那句话,天下皆以为他奸邪,其实毁之太过,他不过不晓事,又太过执拗尔。”

    章越笑道:“学士说王相公不晓事,让我想起学士教导下官为官施政要近于人情,通于人情。不通人情就是不晓事吧。”

    司马光闻言失笑,然后抚着白须徐徐道:“至今想来,我说的也未必全对。”

    一老一少闻言相对莞尔。

    本以为话说到这里,司马光忽问道:“度之,如今朝野上下对新法议声沸腾,你以为介甫还能在相位多久?”

    章越心底一凛,纯以一个学术道德人物来揣摩司马光,王安石那就错了。

    官员能做到宰相位置,绝没有一个善茬。

    章越反问道:“这下官不敢揣度,其实学士是想问王相公之后,谁能替之吧?”

    司马光问道:“哦?谁能替之?度之以为是当今二府之中哪位相公?”

    章越道:“依下官看来,不会是二府中哪位相公,官家更可能从外面挑人,再建一个宰相班子,而不是从现有的人选里搭班子。”

    司马光问道:“从外朝中选?那会是何人?”

    章越道:“王相公罢相定是如今在行的新法出了差池,或许大多数人在想,到时候官家一定会从当初反对变法的在野大臣中,选一个声望最隆的官员来拨乱反正,但我却不这么以为。”

    司马光的表情纹丝不动。

    章越道:“王相公若真罢相,不等于变法就停了,因为有人会想变法之所以不成功,是因为有学士这般旧党阻挠之故,以至于拖了后腿,因此有可能换一个人为宰相比王相公在位时或更激进也说不准。”

    司马光沉思着章越的言语。

    双方方才在片刻时间内,可谓是短兵相接,短短瞬息间几句话里彼此攻守了多次。

    司马光在这一刻认识到,眼前的章越已并非当初在为英宗皇帝建储中,只会傻乎乎地跟在自己后头摇旗呐喊的小弟了。

    司马光道:“度之的意思是,国家就如一艘巨舰,船大难掉头,新法并非介甫在不在相位上而能废止的。”

    章越道:“诚如学士所言也。”

    “当初嘉右之四友皆心怀天下,社稷苍生,要解决时难,革除积弊,最后推举四位之中最有魄力,也最有想法的王相公来匡扶这个天下。”

    “但王相公上位后,学士三人又先后反对,纷纷攻讦新法,无论新法如何,但国家积弊仍没有解决,这其实也是诸公当初之志,所以还是要走革除时弊这条路的。”

    司马光叹道:“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以定分,守之不易便好。你看如今国事纷纷,都是因为欲壑难填,古往今来国之将亡则必然多制啊!”

    章越微微笑了笑,这个观点上双方有分歧,君子和而不同就好。

    章越转而询问资治通鉴的编修情况,他进京时也可向官家禀告此事。

    说到这里时司马光兴致盎然地与章越讲他修资治通鉴的经历。

    资治通鉴考订的史书野史有七八千万字,为此司马光将他摆满了书屋,然后他对郭林,范祖禹写的手稿作为编写。

    编写的每一个字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绢上,绢有多贵不用多言,因为这是给皇帝看的。而且司马光本身很有钱,他一生吃得都是粗茶澹饭,生活俭朴,但该花钱的地方却可以一掷千金。

    而且资治通鉴有几百万字,司马光每天都要写,并且却写得非常认真。章越看写在绢上的字,每一个都是一丝不苟的,而且书桉旁常摆着清水。

    司马光动笔前都要洗手,同时翻书查阅时小心翼翼至极。

    每当写了疲倦不堪时,司马光就在一旁放着圆木枕头的床榻上睡一会儿。但是却睡不久,因为人只要一睡熟了,圆木枕头便是滚动,人就会从熟睡之中惊醒过来。

    看着司马光这个年纪用这么大气力做这件事情,章越是很佩服。

    似乎很多清贫一生的学者也是在办这样的事,但司马光除了学者这个身份,他还是官员,还是差一点做了两府执政的高官。

    能从声色犬马的高位退下来,蜗居在这凉洞里,甘于清贫和寂寞,数年如一日地写书,章越对司马光唯有报以衷心地佩服

    当即到了告别的时候,司马光起身送章越。

    司马光躬着身,手持竹杖,他的视力已是非常不好,章越道:“学士留步就好。”

    司马光摇了摇头道:“度之乃天下士,且容老夫送一送。”

    “惭愧。”

    章越与司马光走出凉洞后,范祖禹,郭林都等候在外,看着司马光与章越谈笑着走出来都是欣然。

    司马光送章越一直走到了府门前,一路与他讲着自己独乐园的景色。

    章越再三劝司马光留步,但司马光却执意不肯。

    到了最后分别时,司马光对章越道:“度之,你方才所言一番心腹话,老夫想了许多。”

    郭林,范祖禹都是知趣的退到一旁。

    章越道:“不知学士想了什么?”

    司马光道:“若介甫罢了相位后,朝野上能接替他行新法的,怕是只有韩子华(韩绛)吧,吕吉甫(吕惠卿),曾子宣(曾布)资历差一点,但也可为参政,学士辅之。”

    章越点了点头道:“或许吧。”

    司马光沉吟半晌道:“度之你是个忠厚人,当初吕吉甫排挤你的事,我们几个在洛阳的官员都知道。”

    “君子之所以不争,是因为天下莫能与之争,但该争的时候,还是要当仁不让的!”

    章越一愣,然后笑道:“学士放心,章某记住了。”

    司马光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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