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番外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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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就有人教导卫令悦:你是卫氏的姑娘,待人定要有所承担,不吝付出。

    这话听起来光明伟岸又正直,她认认真真遵循了二十余年。

    父族指望借儿女姻亲,更好地融入苴国上层,她便去嫁;夫君要纳小,她不妒不闹,还帮着张罗照应小妾、教养庶子;

    无意间得了能让父族与夫君双双在王前露脸立功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去安排,半点没有自居其功的私心;

    苴国式微,夫君独在异国为质,却是个志大才疏、无力自保的庸才,她便去学、去想、去筹谋,绞尽脑汁想着要让阖府人齐数全身而退。

    二十多年,无论出嫁前还是出嫁后,她承担了,也付出了。

    最终得到的是,在生死攸关时向父族发回求救信,却如泥牛入海;夫君还往她的燕窝里投毒。

    设计反杀夫君素循那夜,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想,从今往后,这世间除了那个唯一交心的朋友岁行云之外,但凡知晓这事的人,大概都不会信她心本良善。

    毕竟,连她自己都觉得,镜中之人面目可憎。

    可她名义上的第二任夫君卫朔望却说:“胡说八道。你长得秀气又面善,一看就个可信的好人。那素循混蛋一个,死就死了吧,多大点事?”

    卫令悦与卫朔望的是假成亲。

    关于这门纯粹糊弄人的假亲事,两人在最初便坦诚交换了各自的理由。

    卫令悦需要一个名义上的丈夫,以方便对外行事。

    而卫朔望的理由也很简单:虽除去奴籍多年,但他一直没有姓氏。主动争取这门假亲事,就是想得个“卫”姓。

    两人各有所图,又当面锣对面鼓将话说开,双方反而少了别扭尴尬。

    卫令悦不太明白他为何执念“卫”姓,却也不多嘴深问。只是诚恳提醒道:“亲事虽假,但三五年内总会拖累你寻找真正心仪的姑娘。要不你再斟酌斟酌?若你向六公子开口求赐姓,想姓卫并不难。”

    再是假亲事,合作结束之前她都得在名义上占着“卫朔望正室夫人”的名头,否则许多事没法做。

    若卫朔望遇到真正喜欢的好姑娘,却要委屈人暂时做小,这可不好。

    卫朔望答:“我既应此事,便是做了取舍,人不能什么好处都要。奴籍出身者通常都会心心念念,想为主人做点有用的事,以摘除奴籍,得赐姓氏。而我呢,不但想要个姓,还想要个‘有来处、有传承的威风姓氏’。”

    “屏城卫氏”传承久远,与缙王室的李姓不相上下。若是由李恪昭赐他“卫”姓,那是凭空来的,攀扯不到这层家声。

    卫令悦不禁莞尔:“可我父族早已远迁苴国,即便你得了我这‘卫’姓,也没半点实际好处。为个姓就应这假婚事,你不怕被误会成虚荣之人?”

    “大胆些,去掉‘误会’二字,”卫朔望抬头挺胸,笑出一口大白牙,“在这件事上,我就是虚荣之人。”

    因为人生际遇不同,每个人心中会各有执念。

    有些执念在旁人看来或许无聊又可笑,但它就是当事者孜孜以求的目标。

    许多年前曾有人对一个叫飞星的小孩儿叫嚣“公子再是赏识你又如何?你不知父母为谁,连个姓氏都没有。人若没个确切来处,终归走不稳前路,早晚会被弃如敝履”。

    虽事实证明了卫朔望最终没有被弃如敝履,甚至还得到了重用,但他还是意难平。

    时隔多年,其实他早已想不起是谁对他说的这句话,但他忘不掉当时被人用鞋底踩着脸时,那种无从辩驳、没有底气反抗的心酸与屈辱。

    他曾抹着眼泪偷偷对着天上月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将来定要做个“有来处”的人。

    “哪怕是假的,哪怕只是过几年干瘾,哪怕别人知晓真相后会在背后耻笑我,我也无妨。”

    他笑着,眼底映着秋日暖阳,有波光荡漾。

    “小小执念,让你见笑了。至少在当下,这事对我远比一个尚不知会不会出现的‘心爱姑娘’重要。”

    以卫令悦的出身,她很难想象卫朔望年幼时曾遭受过什么,以致耿耿于怀这么多年,非要执拗地实现这个幼年夙愿不可。

    但此刻他眼里有种旁人难以理解的雀跃满足,这使她心中生出一股温柔的悲悯。

    她轻声许诺:“待将来事毕,你我各奔前程后,你还是卫朔望。屏城卫氏,卫朔望。”

    这句意料之外的承诺让卫朔望愣住。

    片刻后,他缓滞地眨了眨眼,嗓音微哽,却又想笑:“将来?一直都可以向别人吹嘘,是‘屏城卫氏’?”

    “对,”卫令悦低头从荷囊里取出一枚刻了屏城卫氏古老族徽的小小闲章,“这个往后就是你的了,吹嘘起来有底气。”

    她只想清静安度余生,这东西对她算个累赘。既卫朔望正好心心念念,那她无妨赠他一份长久欢喜。

    “你这人,怎么这么好呢?!”

    阳光下,满脸络腮胡的高壮青年将那枚精致小巧的闲章紧握在掌心,笑得像个得了蜜罐的孩子。

    在仓促极简的婚礼过后,卫令悦与卫朔望假做夫妻的事便算尘埃落定。

    之后卫朔望专注在城郊山上练兵,准备挂帅攻打积玉镇;而卫令悦则以“卫朔望夫人”的名义暂代屏城郡府副丞之职,协助李恪昭试行新政。

    两人都有事忙,又各居一院,若遇练兵进度吃紧,卫朔望甚至直接宿在山上大营不回城,三五日碰不上面是寻常。

    但二人之间的相处并不冷漠,甚至称得上友善融洽。

    九月廿七黄昏,卫令悦忙完公务回到后院,在回廊处与卫朔望不期而遇。

    此前卫朔望留宿山上营地多日未归,说来两人已有许久未见。可此刻真正让卫令悦惊讶至倒退半步的原因,并非他突然出现,而是他肩上扛着的木芙蓉。

    对,不是几朵,不是几条细枝,而是直接折下小半树。花朵还新鲜,仍是枝繁叶茂的好模样,只是过分……豪迈。

    “方才下山时瞧见芙蓉开了,想着你平日事忙无暇出游,便折一些带回给你瞧瞧,”卫朔望笑着将那枝夸张的木芙蓉立在身侧,“别担心,看完扔了就是,不会占地方碍事。”

    卫令悦忍俊不禁:“你费这么大劲折来,就为了扔掉?”

    “是让你看看,然后再扔掉,”卫朔望笑呵呵挠头,“你们斯文人,不都好个‘踏山赏秋’的风雅么?今年你有得忙,怕是到入冬才能得闲,我就顺手替你将这‘秋’扛回来得了。”

    卫令悦怔住,目光久久停驻在那树有些好笑,却又洵美真实的木芙蓉。

    见她长久不出声,卫朔望有些尴尬地咧咧嘴,自寻台阶下:“你大方分我‘卫姓’,我很感激,自该有所回报。珍宝钱财你见多了不会稀罕的,我也不知该送什么……好啦,这下就算你看过了啊,我拿出去扔掉。”

    “别扔!这么好看的花,扔了多可惜,”卫令悦如梦初醒,浅笑轻声,“不如,咱们把它吃了吧?”

    卫朔望讶异瞠目:“啊?!”

    卫令悦也不废唇舌解释,让他扛着那枝木芙蓉跟着自己去了厨房。

    她一句句指点着厨房众人将满树花朵摘下,淡盐水浸泡过后再冲去杂质,摘了花萼、小瓣。

    期间,不解其意的卫朔望好奇地围着她打转,问个不停。

    “为何要先用淡盐水泡过?”

    “怕中间藏有虫卵。”

    “为何要摘掉花萼、小瓣?”

    “花萼有涩味,小瓣细碎影响美观。好了,一边站着去,别叽叽喳喳。”

    卫令悦打发小孩儿似的随口打发了他,又专心致志地吩咐起众人来。

    “诶诶诶,鸡汤用细纱布滤两三遍就够,滤多会失去鲜味……对,泡过的枸杞子要沥一沥……掌厨大叔,先下枸杞子稍煮,然后再下芙蓉花……嗯,花色转白就算好了,按你平常习惯调味就行……”

    厨房人手充足,卫令悦又指挥得井井有条,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一锅“上汤芙蓉”就烹成了。

    卫朔望曾师从缙王叔李晏清,之后又跟在李恪昭身边多年,沾着师长与主公的光,吃过、见过的好东西不少。

    可缙人无食花的习惯,这“上汤芙蓉”,卫朔望当真是没听过也没见过。

    怀抱着“给她个面子勉强尝尝”的战战兢兢,卫朔望以视死如归的心情,连花带汤咽下了第一口。

    然后,他的眼睛亮了。

    “如何?”卫令悦眉梢轻扬,唇角得意弯起小小笑弧。

    卫朔望咂咂嘴,端起碗呼噜噜一饮而尽。这才擦擦嘴笑出满口大白牙:“没看出来,你竟能‘说得一口好菜’!”

    语毕,他又对旁人道:“再来点再来点,给我换个大碗。”

    “有的吃就没心没肺,连个谢字都没有。”卫令悦小声嘀咕,眼角眉梢却全是笑。

    以往,她也曾这样花心思为别人准备精巧吃食,却从不曾得到如此纯粹热烈又直白的回应。

    这比客气疏离的“谢谢”二字珍贵得多。她是欢喜的。

    大战在即,卫朔望军务着实繁忙,能得半日闲暇休整已是不易。次日清早,他简单吃过早饭后,便匆匆打马出城,踏着满地薄霜上山回营了。

    所以他并不知,这日卫令悦的书房里多了一幅芙蓉图。

    丫鬟小柔来给卫令悦送参茶时,那幅画还摊在窗下晾着。

    小柔好奇打量一眼,再看看卫令悦眼下那片淡淡乌青,忍不住道:“夫人一宿没睡,便是为画了这幅画?”

    “也不是没睡,天快亮时眯了一个多时辰。”卫令悦低垂眼眸,抿了口参茶。

    她怕自己将来会忘了昨日黄昏所见那半树美景,这才连夜赶着画下。毕竟,那是她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最好的木芙蓉。

    不算绝美,却极暖人心。

    小柔又问:“可要奴婢拿去裱了挂起来?”

    卫令悦起身走过去,若无其事地将那幅画收起:“不必。许久不动画笔,手生了,画得不好。”

    “奴婢瞧着确是很好的,上头的字也漂亮。只是奴婢不识字,看不懂夫人写了什么。”

    卫令悦笑笑:“怕自己忘性大,随意瞎写而已。”

    独在故乡做异客,有人赠我一树秋。

    白纸黑字写下来,即便将来老糊涂了不记事,只要看见这两句,多少总能想起那一瞬的欢喜吧。

    之后,卫令悦与卫朔望这对假扮的夫妻陆续将团山上正开着的各种花都吃了个遍,关系亲近许多。

    有时也会一起赏月喝酒,漫无边际地闲谈。虽大多时候都是鸡同鸭讲、啼笑皆非,但两人都不知不觉乐在其中。

    如此相处友好又不过分亲密,卫令悦很是愉悦欣然。

    某日下午,卫朔望回府比平常早,赶上卫令悦才因一桩公务对几个官员发完脾气,独自在花园溜达着缓神,他便过去陪她说说话。

    两人一个掌军一个理政,目前在公事上两不相干,没什么正事聊,只能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事。

    说着说着,便又说到卫朔望自己的事上。

    卫朔望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斜飞,瞟向上空那两朵棉花似的叠云,笑哼哼道:“公子当年只许诺为叶冉手下那群人赐姓。我又不是叶冉手底下的人,谁要沾别人的光讨赏得赐姓啊?没骨气。”

    卫令悦闻言轻笑出声:“沾别人的光讨赐姓没骨气,冠夫人的姓氏倒铁骨铮铮些?”

    卫朔望乜她一眼,满身正气:“重点不在于‘冠夫人的姓氏’,在于我这姓氏是凭自己‘捐躯拼搏’得来的!这当然有骨气了。”

    他对“骨气”这件事的理解着实古怪。

    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想事情有时与旁人不同,身边伙伴们常常戏言,“真想剖开他脑子看看究竟哪里出了错”。

    卫令悦一开始听他这么说,还在笑呢,可走了几步就回过味来,倏地抬头,绷紧了脸回瞪他。

    “事先说好的,你我只是假成亲。”

    被她陡转凌厉的眼神惊了惊,卫朔望喉间微滚,无辜而茫然地点头:“我知道啊。”

    “所以,你只是挂个名头方便我做事,并没有人要你‘捐、躯’!”卫令悦从牙缝中迸出最后两个字。

    卫朔望觑着她被鬼追似的背影,站在原地高声辩驳:“我、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你你这人,看着漂漂亮亮、满脸正直,怎么脑子净是些乌七八糟的?”

    卫令悦没回头,也没还嘴,更没止步。

    一路疾行至前府书房,她才跌坐在席上,将脸埋在膝头。

    她总觉他方才是故意那么说的,仿佛意有所指。或许是她多心、过激了吧?

    因为那句好似一语双关调戏人的话,卫令悦与卫朔望稍稍疏远了有大半月。

    秋末冬初时,卫朔望打破尴尬,主动来寻卫令悦,好声好气地恳求道:“出征在即,能劳烦你帮我准备一身新的战袍么?不必你亲手做,就帮忙挑个布料,选个样式,让裁缝师傅动手就行。”

    这倒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

    两人不咸不淡僵了一段日子,借此机会缓和恢复“友好邦交”,对彼此都是个台阶。

    卫令悦应下后,又道:“可我并不知你喜好怎样的花色、布料。万一我选的都不衬你意呢?”

    “你选什么是什么,我不挑剔的,”卫朔望道,“战袍么,穿着不是练兵就是打仗,若是太过金贵,倒成累赘了,差不多有个意思就成。”

    “行,我知道了,”卫令悦想了想,忍不住追问一句,“可今日你既回府休整,那就说明是有空的,为什么不自己去挑好布料,吩咐裁缝师傅做?”

    卫朔望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出征在即,军中已成婚者大都得到了伴侣特地准备的新战袍。他们一天天地在我面前炫耀,我气不过!你知我是个虚荣好胜的幼稚鬼,行行好帮个忙吧?”

    卫令悦如梦初醒,歉然道:“哦,这倒是我疏忽了。堂堂卫将军,输人不输阵,不能让你那些同袍再拿你起哄。”

    外间知道他俩是“假成亲”的人并不多。眼见出征在即,他的妻子却不闻不问,军中同袍们难免会打趣看笑话。

    卫令悦办事从不拖沓,当日下午便抽空去了布庄,没半点敷衍,花了足足一个时辰,认认真真比对十余种布料,最终定下用黑色绒锦。

    这种布料在价钱上只算中等,但胜在保暖厚实,深冬出征时恰恰合宜。

    她打理事情向来周全细致,之后又与老裁缝反复磋商斟酌,最终只在肩处以银丝线绣一小小“卫”字。

    到五日后卫朔望再回府时,便得了三套崭新的战袍。

    “简洁沉稳,完全符合卫将军该有的端肃大气,够威风!”卫朔望开怀地笑眯了眼,将手中的食盒递过去与她交换,“这是谢礼,还请笑纳。”

    卫令悦接过食盒,好奇地打开盖子,却愣住了。

    里头齐齐整整摆满了与婴儿巴掌差不多大小的四四方方小甜糕。

    每个小甜糕最上层是黄中透着柔和浅绿的厚厚松花粉,面上缀几粒芝麻;中间层是甜蜜糯软的酱紫红豆沙,一块块用新鲜碧翠的方形蕉叶片垫着,色彩分明,很招人眼目。

    这小甜糕卫令悦知道的,是近来很受城中姑娘、小孩儿们追捧的松花红豆糕。

    只东门老陈糕点铺子独一家,这家铺子小,没请伙计,就老陈家父子两人做,因此每日能拿出来售卖的分量并不多,大家都得起早去排队买,但凡稍贪睡片刻就没这口福。

    上个月卫令悦听人说起,便叫丫鬟小柔也去买回来尝尝。小柔连着三天一日比一日去得早,也就最后那次才走运地赶在售罄之前买到几个。

    卫令悦觉得太过折腾,尝了那次新鲜后便没再让人去过。

    垂首看着眼前食盒,卫令悦喉间发紧,片刻后才低声笑道:“你昨夜回城的?”

    “啊,没错,”见她猜到,卫朔望也不藏着掖着,轻描淡写道,“听说这东西很受小姑娘们追捧,我便顺路去老陈铺子外头蹲了一会儿。”

    信你个鬼的一会儿。怕不是在人家铺子外头从昨夜守到今早。

    而且,顺路也是鬼话,东市出去就是码头,挺远的。

    卫令悦闭了闭眼,强行按捺下胸腔里陡然汹涌的暖流,淡声道:“我不是小姑娘了,往后你别再这么折腾。”

    卫朔望抿唇静默了一个呼吸的功夫,才又没心没肺般笑呵呵。

    “咳,我就是想着,你帮我做了这么好的新战袍,我总得有点诚恳谢意才对。只是微薄谢礼,没旁的意思。若你不喜欢,那我下回不买就是。”

    卫朔望说到做到,之后果然没再费功夫去排队买那小甜糕——

    改买胭脂水粉、首饰布帛之类。

    他很狡猾,从不会买那种贵重到一定会被推拒的东西。再佐以“别人送的”、“同袍谁谁谁非拉着我同去那铺子,不买点什么我也不好意思”、“看摊子上的小孩儿挺可怜,我就发善心买了”之类的理由,末了加一句“你若瞧不上,给下头的小丫鬟或者扔掉就是”。

    从前没谁这样对待过卫令悦,但她又不是傻子,几回下来,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几分他的心思了。

    一种“糟糕,大事不妙”的预感笼罩了她,使她心慌意乱、神魂不宁。

    这日,厉兵秣马许久的岁行云终于得闲,赶上卫令悦也休沐,两人便一道出去玩。

    如今屏城新政提倡大开风气,鼓励女子们勇敢走出门,但收效不如预期。

    卫令悦便时常与岁行云,或者军尉府名下的司金枝、叶明秀、花福喜等几名女将相约,招摇过市出入各种原本只允许男子出入的地方。

    大张旗鼓的表率作用影响不容小觑,如今大大方方在街面上做营生、甚至玩乐消遣的姑娘明显多起来。

    但卫令悦觉得还不够。这次岁行云本想约她去看赌马,她却坚持去花楼喝酒听曲。

    这世道里本就没太多消遣,只去花楼单纯喝酒听曲,这点事在岁行云看来完全无碍风化,她是愿意奉陪的。

    “只不过,我从前一直以为悦姐正直雅趣,怕你不喜,就没敢邀你来这种地方。”岁行云手执酒盏,懒散靠着椅背笑弯了眉眼。

    卫令悦已酒至微醺,双颊酡颜,湛盈盈的水眸中盛着几许苦涩与纠结。

    她单手托腮,有气无力地勾起唇:“从前听人说,这种地方‘一醉便可解千愁’。不过,我觉得好像没别人说的那么灵啊。”还是心烦意乱。

    “悦姐你听错了吧?人家八成说的‘一睡解千愁’。”岁行云坏笑挑眉,满嘴跑马地胡说八道。

    卫令悦也是仗酒撒疯,顺着她的歪理浑话笑道:“我瞧着这里有几个小倌的姿色才情都过得去。要不咱们……”

    “姐姐这是看上哪位小倌,想摘人牌子去后头?”岁行云摇手大笑,“我有家有室,又有军纪约束,这事可不敢陪你。姐姐独乐即可。”

    卫令悦笑着犟嘴:“独乐就独乐。我这就唤……”

    话还没说完,身后传来一道幽幽冷语:“夫人需唤何人?吩咐何事?”

    熟悉的嗓音让卫令悦酒醒大半,倏地坐直,目视前方稍定惊魂后,才缓缓转头。

    最先入眼的,是卫朔望今日特地刮过胡子的脸。她忍不住“咦”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清楚看到没胡子的卫朔望。

    这人平日一把络腮胡遮面,但也隐约看得该出是个娃娃脸。她是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的娃娃脸在稚气中还透着几分俊秀美感,让她脑海中倏地迸出四个字“秀色,可餐”。

    她猛地一拍脑门,慌张压制住满脑子的乌七八糟。想什么呢?!这位可不能餐,她近来心烦意乱,不正是因为太明白,若将这家伙吃下去,那就再吐不掉,会很麻烦的!

    隔几而坐的岁行云幸灾乐祸地跟着回头,却在看清身后的人时转为心虚傻笑。

    半步远处,不但站着面黑如锅底的卫朔望,旁边还有个同样脸色的李恪昭。

    两对夫妇一真一假,但都是屏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已被全场围观,再说什么都容易惹人笑话。

    于是,卫令悦与岁行云明智地选择了,闭嘴,束手就擒。

    就这样,花楼中的众人眼睁睁看着六公子夫人与卫将军夫人双双被各自夫君“押走”。

    简单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后,卫令悦有些头疼。

    她手扶着额角,踢踢踏踏回到寝房,却惊见端着醒酒汤候在门口的并非丫鬟小柔,而是卫朔望。

    “你不、不用,不用这么……”她脑中乱哄哄,罕见地结舌了。

    卫朔望闷着脸,大步行到她跟前,将手中盛着醒酒汤的托盘递到她面前:“不用什么?”

    卫令悦一声叹息,无奈捧起那碗醒酒汤,掀起眼皮觑向他。“卫朔望,你到底想干嘛?”

    卫朔望目光灼灼回视她的打量,颧骨微红,豁出去似的吐出一个坚定字眼:“想。”

    卫令悦疑惑蹙眉,抿了一口醒酒汤,艰难地于满脑子纷乱中寻找头绪。

    她问他到底想干嘛,他这答的是个什么……

    脑中迸出一个闪念,让卫令悦被那口醒酒汤呛得一哆嗦,猛烈咳嗽间手中的碗脱手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什、什么啊?咳咳咳,听、听不懂。”她面红透骨,掩唇咳嗽着蹲下,佯装无事地去捡那些碎片。

    卫朔望随即跟着她蹲下,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我瞧着你是听懂的。”

    卫令悦旋腕挣脱时,手指不小心按在了一个碎片的尖角处,指尖很快沁出血珠子。

    卫朔望想也不想,立刻抬起她的手,替她抿去那粒血珠,又哄小孩儿似地替她吹着手指。

    那处尖角细细小小,伤口等同被针扎,并不严重。

    可他眉心紧紧拧成小小鼓包,仿佛她伤得有多严重,口中一句叠一句地频频道:“很疼吧?”

    “好好好,我不说浑话吓你了。”

    “要不,你打我一顿?”

    “随便打,我保证不还手,真的。”

    “你别不理我啊!”

    卫令悦怔怔看着他无措的模样,眼前浮起温热雾气,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为什么是我?”

    她那些精于算计、心狠手辣、豁出去连夫婿都敢设计反杀的阴暗秘密,卫朔望明明全都知道。

    卫朔望僵了僵,慢慢对上她的视线,没有假装听不懂。

    “我哪儿知道为什么?一开始也没想到会这样,后来就……哎呀,总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儿那么多叽叽歪歪的为什么。”

    他红着脸嘟嘟囔囔,动作轻柔地扶她站起。“你给句痛快话!若你说瞧不上我,那我往后绝不再到你跟前惹你烦。”

    “这可是你说的,”她红着眼瞪他,咬牙狠心道,“瞧不……”

    “上”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你再想想!想清楚再说!你酒还没醒,说话不过脑呢!你、你不讨厌,我感觉得出来!”

    他气急败坏又无计可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我除了出身不好,别的都还行,真的!我会拼了命去建功立业,绝不会让你面上无光的!”

    “我怕的是你面上无光啊!”卫令悦猛地拉开他的手,哭喊出声,“我这种人,只要被人翻出旧事……”注定要被人戳脊梁骨。

    若当真与他弄假成真,他是要被连累名声的。

    “我会护着你,不会让谁有机会对你指指点点,”卫朔望坚定地拥住她,“你什么都不必想,信我就是。”

    卫令悦无力垂首,额头抵在他的肩。

    沉默良久后,她哑声轻喃:“可是,与我结缡,这对你不公平。我从前是成过一次婚的,你知道。”

    “不像话,”他似是松了口气,笑着轻抚她的后脑勺,“你屏城郡副丞力推公子的新政已大半年,一天天对外间百姓宣扬倡导要破旧俗,怎么自己却还这般古板?从前遇人不淑,那是你运气不好。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看你哪儿哪儿都好得很。”

    其实他启蒙时师从缙王叔李晏清,偃武修文样样不差。但他不喜咬文嚼字做风雅,说真心话时,总是让人轻易就能听得懂。

    感受到环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手臂紧张到隐隐发抖,卫令悦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可是,你年少有为,前程锦绣,城中不知多少姑娘对你趋之如骛。”

    “我又不是‘骛’,旁人趋之,与我无关,”他俯首贴在她耳畔,低低道,“我是卫朔望,只与你有关。给个机会?”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回抱住了他的腰。

    很久很久以后,团山卫家有一副传家的“木芙蓉图”。

    上有四列秀雅如簪花的蝇头小字,但因是上古旧体,孩子们大都不识。

    卫家每一任家主都说,那上面写的是——

    独在故乡做异客,有人赠我一树秋。感君点滴温情意,还你余生满腔柔。

    每个卫家家主都会言之凿凿地告诉后生小辈:虽谁都不说不清这画背后的故事了,但这是我们“团山卫家”的来处,可千万要妥善珍藏,传之百代啊。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flag一直在倒。最近情绪有点不稳定,一直在调整状态,让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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