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Chapter·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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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冷终于一点一点,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地被从约州拽离了。

    临走前,还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薄雪作为赠别——那是四月中旬时的事,雪一天就融化得干干净净,好似从未来过。从那以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起来。四月底的某天早晨,云决明一觉醒来,发觉街道上的流苏树一夜之间全都开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意识到自己从未注意过满街白花飘荡的美景有多么动人。

    离开家门的时候,扑鼻而来的淡淡清香一下子就冲走了他身上的中药味——母亲最近老在家里熬中药,因此家里除了从地下室通过中央空调送上来的挥之不去的漂白水味以外,又多了各种花旗参,黄七、获岑、苍白术、木香、乌槟榔、厚朴、香附、砂仁、内金,等等的气味。好在开车时把窗打开,吹一会也就闻不出了。

    “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以后身上会有的各种各样的毛病。”当他问起母亲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的时候,母亲淡淡地回答,“那帮西医不会看的,这服药是我去法拉盛药店抓的,很有用。”

    云决明有点担心,便上网去搜了搜相关的信息。

    令他搞不懂的是,似乎在他之前,从来没有哪个丈夫或儿子想过要去问问这种事情,在各个论坛和网站上发帖的全是女人,而她们说话自有一套暗号。看了好一会,他才逐渐弄明白,“OBGYN”是妇产科医生的意思,“A/F”或“TotM”是来月经的意思,“热潮”指的是更年期。里面还有很多词,既可以用来形容女性的身体部位,也可以拿来形容床上的姿势,甚至是表达别的完全不相干的意思。云决明看得昏头转向,犹如正在学习一门新的语言,或者正在做难度极高的意识流阅读题。而那些四五十岁,平时就连重启一下手机可能都没学会的阿姨们却似乎各个无师自通,完全明白大家想要表达的意思。

    他没有找到女人在这个年龄一般会有什么毛病——每个女人似乎都各有各的问题,根本没法总结出一套规律。他唯一弄懂的,就是大部分女人似乎都很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描绘自己的女性特征,不是“乳方有肿块”,而是“咪咪有肿块”;不是“我这个月没来月经”,而是“我这个月姨妈没有来访”;不是“我到了更年期,开始停经了”,而是“感谢上帝我再也不用生孩子了”。

    在这之后,云决明隐约意识到,可能母亲有的并不是什么“更年期疾病”,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堵住自己的嘴而已。就像女人问跟汽车有关的事,男人就会不耐烦地以一句“太复杂了,你根本搞不懂”,敷衍过去。

    对母亲他说不上爱,如今也说不上恨。人们都说母子之间天然便会有一份感情联系,对云决明来说,即便有,那也是苍白的,仿佛被漂离了颜色,情绪,明暗,对比,感受,像一件被洗得太旧,已经不适合穿的衣服。于是,他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收在衣柜的最深处,偶尔路过时,会打开来看一看,企图要从视觉上找到一点不存在的柔软触感,最终总是失望而去。

    但无论如何,一份最基本的为人子女的责任心,他还是有的。

    这会他很快要搬走,自然对母亲的身体状况更加上心,他默默地观察了一段时间母亲的状况,发现她一切如常,没什么异样以后,便渐渐放下心来。随即,繁忙的期末考试学习周便越发把这层担忧冲淡,覆盖,洗刷。等云决明再次记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他约好了要去艾登家帮他打包。

    “妈”

    云决明唤了一声,母亲似乎在发呆,她怔怔地瞧着眼前的白粥,米粒上摊着一汪腻腻的红油,在寡淡的清汤上晕开。云决明配粥用橄榄菜,她用从大华超市里买回来的湖南辣椒。

    来自儿子的声音让她忽地清醒过来,抬起眼惊异地瞧着云决明——这样的眼神偶尔会出现,像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还有个孩子,他还会开口叫自己妈。

    “怎么了?”

    “我下个星期就要搬走了,”他提醒着母亲,“你在报纸上登了租房广告了吗?”

    “嗯,”母亲淡淡地应了一声,“小琦帮我在别的地方也发布了信息,我不知道你们现在都在什么网站上找租房消息,但她说回复的人很多,有两个今天下午就想来看看,所以我今天就不去教堂了。”

    自从继父突然消失了以后,可能是为了打发时间,母亲加入了当地的一个华人基督教会,确认对方不是什么邪教,也不会骗钱骗捐助以后,云决明便没有干涉过这件事了。

    “好。”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只能听见瓷勺偶尔与碗碰撞的声音,还有母亲偶尔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或者擤鼻子的呼噜声。她就坐在那儿,没有色泽的黑发松松地在脑后夹着,衰老的肌肤上有痘痕,斑点,以及皱纹。眉心一道深深的印记,仿佛是两座山峰间的深深沟壑,永远都没法填满,只能瞧着它如何在荒岩的挤压下越来越深,仿佛从那伸手按下去,就能触碰到她的颅骨,她的大脑,她的心——

    云决明试过,他伸出过手,还未触到就被母亲下意识地挥开,犹如赶开一位不速之客,一只嗡嗡的苍蝇或蚊子。他后来在儿童心理学的书籍上读到,在婴儿时期的肉|体接触对孩子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从相似的气味,柔软的触觉,轻声的哼鸣,温热的肌肤上学到自己是被深深爱着的,因此也会本能地回馈同样深厚而无条件的爱。如果这种亲密能一直被父母保持下去,直到孩子开始记事为止,那么即便暂时远离父母,孩子也不会焦虑,因为他明白父母会回来,明白他们不会抛弃自己,他会安心地等待。

    母亲大约从来没抱过自己。

    云决明那时候合上书本,心想。

    可能谁都没有抱过。谁都不想要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生他下来的母亲不想,赋予他生命的父亲也不想,抚养他长大的小姨也不想。他只是个意外,稀里糊涂就这么长大了。书上只提到了冷漠,有安全感,和焦虑三种宝宝,但云决明觉得应该有第四种——茫然。他第一次离开小姨去幼儿园的时候是茫然的,她跟他讲过这个故事,说他一整天就这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茫然四顾,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被从小姨身边带走,来到美国时也是茫然的。如今他要离开家,自己独立生活,但云决明此刻望着母亲,心中仍然只能觉得茫然。

    母亲的五官很平凡,也许年轻时曾经漂亮过,但下来也只剩下疲倦的皮囊,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云决明和她长得不像,“真是像全了他那个负心忘义的爸,”七年前的一天,他放学回家,第一眼瞧见母亲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多打量这个陌生人几眼,就听见她这么说,“那五官,那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愣住了,甚至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不是自己,虽说母亲那时就直勾勾地瞧着云决明。接着,他的小姨就站起了身,转身望着他,眼睛红通通的,“明明,”她柔声说,“这是你的妈妈,她要把你接去美国生活。”

    云决明垂下眼,往嘴里塞进了一大口滚热的粥,把倏然涌上的无声控诉统统压了下去。说什么都没用了,已经过去七年了。

    “妈,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过了一会,他被烫的说不出话的喉咙终于找回了声音,于是低声问道。

    说完这句话以后,嗓子眼就涩住了,好似这份关心是块粗糙的海绵,吸走了所有水分,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把接下来本该说出的话都统统堵住——需不需要我留下照顾你?我每周回来看你一次好吗?你真的希望我搬走吗?你为什么不说点什么?为什么不想去看看我的新家?为什么不想问问我跟谁住在一起?为什么——

    他记起三月的一个周末,那时他们刚刚确定要接下伊丽莎白的租约,云决明去给艾登补习时顺便留下来吃了晚饭——饭桌上,艾登的爷爷叮嘱他们记得要买租房保险,还要给他们介绍靠谱的保险推销员。艾登的奶奶想上纽约,去给他们采购家具,“得是最好的,”她在饭桌上宣布,“我早就看好了,一批安妮女王式的家具,从餐桌到四柱床,从五斗柜到小桌几,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如果你们嫌老气,我也可以去费城——”

    “妈,”祝阿姨伸手握住了艾登奶奶的胳膊,笑了起来,“您别把孩子给宠坏了,艾登还在念大学呢,连份工作都没有,就用起昂贵的古董来了,这怎么行?他有信托基金的钱,让他自己去买去,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给自己选些家具吗?”

    “现在那些品牌的家具,什么宜家,阿什利的,用的都不是什么好木头,样式也难看得要命,千篇一律,俗气得不行——”艾登奶奶声音小了些,但仍然在抱怨。

    “艾登想要好东西,他得自己去奋斗获得,妈,这点我很坚持。”祝阿姨寸步不让。

    “你说得对。”艾登奶奶拍了拍她的手,“我心里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这毕竟是孩子第一次从家里搬出去,就总想着要给他置办些好的,怕他在外面过的不舒服……明仔,你妈妈呢?她的想法是不是跟毓臻的一样?”

    云决明接不上话。

    好在,下一秒,艾登就立刻把这个话题接了过去,“陶瓷谷仓,宜家,阿什利这些牌子没什么不好的,奶奶,不然到时候朋友来家里玩,就要嘲笑我是个老古董了。更何况,过几年我要是去别的地方工作了,这些家具带不走,放在仓库里又怕长虫腐烂,还是别买那么好的了。”

    而轮到云决明向他的母亲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除了“嗯”一声,他还要自行表态,说他不会带走任何家具,只是一些衣服。中国人租房时总喜欢找带家具的房间。就是因为地下室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有,而且老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漂白水味,才最终不得已租给了两个老白,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大量的二手家具,倒是把地下室布置得有模有样的。

    “我身体没事,你别老担心这些。”

    母亲连头也没有抬,说道。

    “如果喝中药没有好转,还是要去医院看看。”云决明继续说了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话是因为真的关心她,还是只为了免去良心上的愧疚,也许两者皆有,也许哪边都不是,他不想深究,“到了这个年纪,越发要多注意自己的健康,每年的体检,你还是要去做。”

    “哼,就算要做,我也是去法拉盛做,给现金,不会留下记录。”母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厌倦的鼻哼,“体检不过就是给保险公司借口涨保险费罢了,我以前上过当,现在不会了。”

    云决明清楚法拉盛的那些没有行医执照的中医诊所是怎么做所谓的体检的。他们用听诊器上下摸一遍,再诊诊脉,看看气色,最后再用从医疗器械二道贩子手上买回来的淘汰设备做个验血,就算完事了。这种应付一下来美国留学的年轻学生还行,对到了母亲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无济于事,根本发现不了健康隐患。

    “如果保险费涨了,我来交就好,”他劝道,“该检查的,还是得检查,否则就是自欺欺人。”

    母亲听见这句话,突然直起了身子,勺子咣当一声掉在碗里,她神色古怪地打量着云决明,犹如正在凭肉眼检验一块宝石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问道,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只是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身体,妈妈。”云决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是不是小琦跟你说了什么?”

    “她确实说过你身体不怎么舒服,但那是好久以前了——”

    “我找她拿过一点处方止痛药,”母亲截断了他的话,“她可能因此误会了什么。我都跟你说了,我找了法拉盛的医生看过了,也开了药了,别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揪着不放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知道爱惜吗?”

    “我只是——”

    “行了,吃早饭吧。大早上的,不要讲这么晦气的话,什么健康不健康的,好像你盼着你妈去死一样。”

    这句话一出口,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母亲立刻掩住了口,云决明则是脸色铁青。他们就这么坐在那儿,瞪视着彼此,直到白粥上的热气散尽,油汪汪的辣椒完全沉进粥底,染红了半壁江山;另一边的橄榄菜则吸饱了水分,好似从米粒上长出的青苔,没有谁说出一个字。只是母亲的胳膊突然猛地一抖,就像它要不听使唤地冲出去,摸一摸云决明的肩膀,头顶,或者什么别的能表示宽慰的部位,她那双被皱纹夹着的,黯淡的深褐色眼珠中闪过一丝歉意——云决明恍惚间意识到,这是母亲最接近说出“对不起”的时刻。

    但她没有。

    她拿着粥碗站起身,去了厨房。水声开得很大,很大,在不锈钢盆底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足以把还没起床的租户都吵起来。母亲低着头,双手撑在台边,任由水就这么流着,把碗里的米粒和红油全都冲了出来,绕着碗打转。油星被甩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圈圈,像退潮后死在沙滩上的寄居蟹和小鱼,从水流中脱离出来,固执地粘在盆底。

    云决明默不作声地走到她身边,关小了水,“我来洗碗吧。”他轻声说道。

    倘若那时你就这么将我丢在国内,当从未生过这个儿子,或许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该做的。

    至少如今我会快乐许多。

    同一句话再度掠过他心头,他再次保持了沉默,没有说出。

    他曾经问过,七年前,他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妈,为什么你要把我带来美国?”

    云决明还能嗅到那种气味,混合了樟脑,某种除臭剂,空气清新剂,还有久久不开窗的沉闷味道,全都混合在一起。空气中扬起了厚重的灰尘,借着从窗帘前透出的一丝光线,能看得清清楚楚。母亲就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着自己的头发。

    听见他的声音,她惊异地回过头来——那是她第一次出现那种眼神,但云决明觉得是应该的,那是他来了美国两个月后,第一次开口叫妈。

    他那时好害怕,全身上下都在颤抖,明明外面骄阳似火,八月的尾巴还紧紧地与炎热交缠在一块,云决明却觉得身坠冰窟,仿佛一个人赤身倮体地在暴风雪中行走,冰渣找到了肌肤上冻裂开的痕迹,如嗜血的藤蔓般钻了进去,牢牢吸附在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上。至今,这冷气仍然伴随着他,仍然藏在心中,让他在冬天极度畏寒,让他即便在盛夏也禁不住哆嗦,冰霜覆盖血色,于是他无论何时都是那么的苍白。

    “你怎么了?”母亲问道。

    她的声音并不平静,但也没有抖动,只是有种诡异的瑟缩,好似她也害怕自己的孩子——但又不是老鼠遇见毒蛇的恐惧,而是一种说不出,似乎基于良心和母爱而诞生的惧怕。母亲竭力让自己的神色保持不动声色,保持惯常的那种冷淡,但一与她的双眼对上,云决明就明白了。那就像在黑暗中猛然炸开的火花,只有短短一瞬,却也足够他瞧见真相。

    母亲知道。

    她知道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她知道谁离开了这间卧室,谁又进了他的房间;她知道谁的手捂在了她儿子的嘴巴上;她同样嗅到了喷在她儿子脸上的恶臭,还有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她清楚自己会在床单上找到什么;她和自己一样一夜未眠。

    云决明直觉自己那时候应该大吼大叫,失声痛哭,把屋子里所有能用来砸的东西都砸个粉碎,包括那难看的花瓶,几瓶恶俗的香水,磨损了的床头柜,细细的四角凳子,被厚重窗幔遮盖的玻璃,还有母亲脸上企图粉饰太平的面具。他应该抓起家里的菜刀,在继父进门的刹那就狠狠地捅他几刀,或者是一把枪,电影里都说美国人有枪,他要去别人家里偷一把,然后把一颗子弹送进他的额头,他要把血抹在母亲的脸上,然后看着她的眼泪把血痕冲出一条条淤痕,最后再潇洒离去。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是事后再回忆时大脑生造出的感受,也许当时一切就是那么发生的,但云决明眼中的色彩正在褪去,视野中的件件事物并非变得苍白,或是像黑白电影中那样明暗分明,只是没了色彩,变得淡淡的,浅浅的,薄薄的,如同漂了色的海报,或者从废墟中剥落的墙纸。云决明记得自己曾经读到过一篇新闻,上面说某座古墓的原本色彩鲜艳,尘封千年的壁画,在开墓后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就迅速褪色,上千年的时光压缩为一瞬,在场的考古学家都眼睁睁地看着原本鲜活的画面变得干瘪,毫无生气,死气沉沉——这是对他那时的感受,那时的所见描绘的最精准的一段话。

    “为什么,要把我带来美国?”

    他干涩地再重复了一次。

    “为了你能有一个更好的生活。”

    母亲转过身去,她不停地扭开这个瓶子,或者打开那个铁罐,把什么放进抽屉,过一会又把什么拿出来,显得很烦躁。

    “我在国内的生活就很好。”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坚决地这么回答道。

    “别在这胡说八道了,你在国内有什么生活?”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你的小姨和小姨夫穷得不行,住在那么老旧的房子里,还要和他的爸妈挤在一块。一家人生活紧巴巴的,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送你去上补习班,给你找个好点的家教老师,或者是把你送去上私立学校。更何况,以后他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小姨夫不孕不育——”

    “这种事情根本没人能下定论,说生不出孩子的人多了去了,后来不都生了吗?要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在那个家里根本什么都不是,狗见了都嫌弃,说不定让你上到高中就不给你上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没法生下自己的孩子,你觉得他们供得起你去上大学吗?结果还不是一样!”

    “他们会——”

    “你知道国内有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出国吗?你知道这种机会有多么难得吗?你知道你妈吃了多少苦才给你换回来今天的生活吗?让你可以住在美国的大房子里,让你以后轻轻松松就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在这里,哪怕你只有高中文凭,随便找一份工作都能活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在国内你做得到吗?国内那是什么环境,啊?就你小姨和你小姨夫的本事,能给你找到什么好工作,能给你什么人脉?你将来的日子一眼就望到了头,算得了什么好生活?在这里根本不需要走关系,只要你有本事,肯努力,就能实现美国梦,你懂不懂!”

    不,我不懂。

    “等你拿到美国身份,哪怕你学习再烂,考不上美国的大学,你想回去念清华北大,轻轻松松的事情,住得是留学生宿舍,享受的是外国人的待遇,不用去挤那没有空调没有厕所的四人间,不必忍受学校根本不把学生当人看的种种政策,以后你找工作更是香馍馍,哪里都抢着要。为什么我要把你带来美国?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现在这个就是更好的生活!你每天有牛奶喝,有面包吃,在国内卖到上百块钱的牛扒可以随便吃,一点都不用担心吃到假货!等你到十六岁考了驾照,我就把我现在那台车卖了,给你买台更好的车。你去国内问问,谁可以十七岁就自己开车上下学?谁可以?啊?更别说你都不用经历高考,不必经历千万人过独木舟,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这种问题?”

    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愤怒,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咄咄逼人。每一句话背后都好似在质问云决明,我给了你这么多,即便昨晚的一切发生了又能如何?这个代价比起你将要得到的一切,根本不值一提。你为什么不感恩戴德?你为什么不跪下,感激你的母亲不仅给了你的生命,还给了你别人梦寐以求的美国身份?你还有什么可求的?

    “对不起。”

    他小声说道,云决明不明白自己那时候为什么要道歉,可是道歉似乎是那时候他唯一能说出的话。

    水哗哗地流着,沾了洗洁精的海绵轻轻转动,洗干净了白色瓷面上的油渍。如果记忆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如果肮脏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如果母子间说不清的愧疚和恩情也能这么轻易洗去多好?生活会简单很多。

    母亲转身走了,擦肩而过之际,云决明瞥见她飞快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太迟了,不管那是不是眼泪,都太迟了。

    已经过去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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