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Chapter·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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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说,杰森爱上的是疏眠?

    醉意全然被这个想法吓跑,现实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就像终于在影院地板上摸索着找到了3D眼镜,一抬头却发现一艘巨大的飞船正向自己撞来。艾登怔怔地望着杰森,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件事匪夷所思的程度,就跟伊拉克总统公开宣称自己爱上了奥巴马,或者普京被人曝光是同性恋差不多,艾登久久回不过神来,思绪像脱轨的火车一般跌下了理智的悬崖——所有杰森曾经约会过的女生都是白人,还不仅仅是“外表看起来像个白人”的白人,而是以“一滴血原则”来决断,都能算得上是白人的白人,金发碧眼大胸长腿是最基本的标准,他斜睨着手机,挑剔地在通讯录里寻找约会对象的模样,与当年德国纳粹为了优选优育计划挑选雅利安少女时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黎疏眠是中国人——这还倒罢了,最重要的是,她有脑子,精明强干,独立坚强,是杰森最受不了的那种坚决贯彻“平权主义”的女孩。杰森的约会对象总让艾登觉得她们是从五十年代穿越回来的老古董,每日幻想的就是盛大的婚礼与当个精致的郊区家庭主妇。她们的愚蠢程度也让艾登惊叹,其中有一半的人都不知道中国在哪,知道的那一半,又以为东京是中国的一个大城市,“它就在上海旁边,对吗?”曾经有一个金发女郎咯咯笑着问艾登,“我总听人们把这两个城市拿来相提并论。”

    艾登根本想不通这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想让杰森清醒一点,倒了一杯冰水,半强迫着他喝了下去,但无济于事,杰森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劲头已经上来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几分钟之前说了什么,只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地瞧着头顶的天花板,四肢软得像湿了水的面粉,沉甸甸地垂在地毯上,有好几次,他看上去像是要吐了,吓得艾登从沙发上跳起来,连连后退了几步,结果他只是从嘴角喷出了一点泡泡,又重新回到那昏沉的状态中,仿佛他正在起伏涌动的沙浪上做SPA。

    有一件事,艾登是很确信的,等杰森神志恢复了,无论他是否真的爱上了疏眠,他都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杰森,你得跟我说话。”艾登轻轻拍着他的脸,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唤着他的名字,“杰森——杰森——”

    终于,杰森涣散的视线稍微聚焦了一点,他恍恍惚惚地看了艾登一眼,肌肉松弛下来,露出半边傻笑。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兄弟,艾登,”他轻声说道,好似呓语,“一直都是。”

    艾登沉默着没说话。

    杰森与他之间的关系无法用任何词语去形容,他们从幼儿园起就认识了,在两小无猜的年龄也的确产生过一段真挚的友谊。然而,某一天,杰森忽然意识到艾登并不是白人,从那一刻起,一切就变味了。艾登好似是他朋友圈边缘一只若进若出的小鸟,无处落脚,又犹如他用来遮掩自己种族歧视的盾牌;前者让他既不至于沦落到被他辱骂讥笑的地步,却也不值得被杰森真心平等看待;后者则类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人身边挽着的妻子,谁都知道那是个欲盖弥彰的笑话。

    也许杰森心中对艾登的厌恶反感,不比艾登对他的少,但这么多年,艾登对杰森明目张胆的种族歧视言行装聋作哑,杰森对艾登的肤色和出身视而不见,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维持了表面的和睦与亲密,相安无事,营造出了外人看来的“四分卫与队长是一对最铁的哥们”的假象。

    “我知道你不这么想,”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傻笑突然变得苦涩起来,“我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杰森,你爱上了黎疏眠吗?”艾登不想在他们两个究竟算不算朋友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这个话题总让他同时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动,一种让他想要紧紧抱住杰森的肩头——他毕竟是自己认识最久的同龄人,他陪着艾登走过那段父亲活着的岁月,他记忆中的父亲就跟自己记忆中的父亲一样,这一点的特殊,无人能取代;而另一种,则让他想要狠狠地给杰森脸上来上一拳——在他最需要朋友,最需要陪伴的时刻,杰森无情地抛弃了他,直到他终于压下悲痛,重返校园,再度获得坐在“受欢迎餐桌”旁的资格以后,他才重新跟自己说话,这一点,比他的种族歧视行为更没法让艾登原谅。

    这个名字给杰森面庞镀上了一层虔诚的光,从他眼里唤起了一丝光芒。

    “你爱她吗?”他摸索着,好似要去握住艾登的手,但艾登不动声色地抽走了胳膊。

    “回答我的问题,杰森,你怎么会——”

    “我把她让给了你,”杰森用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打断了艾登,他的手用力在空中一挥,重重打在沙发靠背上,好响亮的一声“啪”,把那些打桌球的人都惊动了,“我把她让给了你,因为你喜欢她,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虽然……虽然我那时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杰森呜咽着重复这句话,间中夹杂着好几句毫无意义的句子,似乎在他的眼中,此时的艾登就是一丛正在发射着火花的着了火的灌木丛,绿油油的身体上冒着熊熊的焰火,艾登对他又拍又晃,才把对话拉到了一个常人能听懂的水准上。

    “你不知道什么?”艾登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瞧见你们圣诞节在一起,”杰森无力地挥出一笔笑容,“她戴了一条项链,很细,不起眼,但我……我老远就看见了,比一百克拉的钻石还耀眼,然后你——你——”

    杰森伸出手,好像要扼住艾登的喉咙,最后却捏成了拳头,碰了碰他的前额。

    “你替她把项链整理了一下,把搭扣转到后面去,诸如此类的,我看见你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脖子,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想要杀了你,艾登,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唯一的兄弟,那一刻我想杀了你,再把你救活,砍了你的手逼你吃下去,然后又杀一次,我恨不得能炸掉整座商场,只有她一个人存活——或者死了也好。我会从废墟中把她的尸体抱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整理好,我只想那么做。”

    “为什么?”艾登惊讶过了头,反倒冷静地问出了这一句。

    “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那种感觉,”杰森答非所问,似乎只说他想说的话,“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爱上过一个人——我想了好几个月,反复的想,上瘾了一样,所以不想的时候,只能用别的瘾头盖过去,不然太难受。你知道吗,你不是那天晚上唯一一个把女孩留在酒店然后独自离开的人,我也走了,在迈阿密的街头,一直走,但是走不回那个圣诞节。我想找你,我想知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也爱过一个人,也许你能告诉我那到底是不是爱,但你不在,总是不在,永远跟那个凯特·摩丝待在一起。”

    艾登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和疏眠共度的圣诞节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为她调整过项链,但如果把疏眠的身影换成云决明,一切都仿佛在刹那间大放光彩。炫目温暖,从挑高的玻璃天花板上垂坠的水晶灯,造雪机上下在商场中央挥舞出一把接一把的雪花,孩子们排着队与圣诞老人合影,身边是来去匆匆,忙着为节日而购物的人群——但如果那一刻,云决明身边的人不是他,而是杰森,或者别的什么人——

    这念头太奇怪了,艾登不得不赶在它激起任何可能的感觉以前就把它掐灭,重新专注在眼前这件事上,“我不明白,杰森,你怎么会——”

    “如果是爱的话,还需要理由吗?”杰森的手向半空中伸去,指尖像即将触及星光般温柔,细细在虚无中摩挲。这一刻,他听起来很清醒,话却还是毫无逻辑,东一句西一句,“她什么都不在乎,艾登,没什么能打倒她。你知道,之前,你要我放弃社会学课,为了你宝贵又可爱的凯特·摩丝能通过那节课,为什么我那么轻易就答应了,问都没一句,艾登,我问都没问一句那小子是不是给你bj了,才让你这么帮他,因为我知道当我的拍档不好受,她就是我的拍档,健康课上的拍档。”

    杰森上健康课是去年秋季学期的事了,艾登去年八月认识了疏眠,一直到十一月他们才开始约会。但这期间,疏眠从未提过到杰森一个字,一定要说的话,她只隐约提起过一句,说跟艾登约会这件事让她在中国人的社交圈里遭到了网暴,随即又安慰他不必担心,她自己就能处理好。

    也许她是不想影响自己和杰森之间的关系。艾登思忖着。

    “我以为她的强大只是面具,艾登,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哈哈,杰森·埃弗里的拍档是个他最讨厌的黄种母猪,多有意思啊,让我们看看她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受不了退课吧。麦克道文赌两节课,小唐纳德赌一个月,文森特说在期中考试以前,我跟他们保证,只要五分钟——”

    艾登诧异地瞪着杰森,他突然记起了去年秋季学期一开学发生了什么,“当时你的手指肿了两个星期,”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那难道是——”

    “噢,是的,用那个石膏生直器干的好事,还跟教授说她瞧见了一只苍蝇,好笑的是那本来是我想抓的地方。你知道人们都是怎么说那些黄种母猪的,又胆小,又怕事,又不会说英文,说了也没人听得懂,从来不懂怎么保护自己,活该在这儿沦落成四等公民,我的意思是说,瞧瞧所有来美国混的移民——”

    “你最好小心你说出的话,杰森。”

    杰森呆滞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艾登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他收回手,拉开了自己的嘴角,“Whysoserious?”他模仿着小丑的声音尖声说道。

    “Iamserious.”艾登咬着牙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欺骗自己,只要你不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但你不能一直反复试探我的底线——”

    “噢,对,好像是这样,确实挺好听的。”杰森又说起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如今只有黑压压的一片。

    艾登缓缓深呼吸着,好平复自己的怒气。他不想再听杰森继续胡言乱语下去,但就凭对方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他也大概能猜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以疏眠的性格,八成狠狠地整了杰森一学期——她是那种能够不动声色地想出最完美的杀人计划的女性,艾登一直这么觉得的。更何况杰森在智力,言辞犀利,甚至是绕圈子骂人这一点上,和疏眠的层次实在差了太远。

    但那是爱吗?还是说,那只是手下败将像丧家之犬般被激起的浓厚占有欲?

    如果只是占有欲,骨子里杰森仍然鄙夷她的存在,为何又能把她的名字说得那么标准,毫无瑕疵呢?

    如果是爱……杰森懂得什么是爱吗?

    艾登静静坐了很久,也没能得出答案。躺在沙发上的杰森渐渐安静,只偶尔嘟囔出某个听不懂的词,也许把他留在这里也可以,他不会发酒疯了,最激烈的劲头已经过去了。艾登突然很想回家。

    现在还不算太晚,他看了看手机,也许云决明还没睡,可能仍然坐在桌前,赤着双脚,静静看书。听见钥匙在门上转动的声响,他会走到楼梯口那儿望一眼,“你回来得挺早。”他也许会说,全世界起飞的飞机在窗口收集到的城市灯火,都不及那一刻他眉眼的平静温柔,“要不要我替你烧点水喝?”

    他喜欢喝热水,也喜欢灌自己热水喝。艾登忽地笑了起来。

    “告诉我……”他临要走时,杰森垂下的手突然握住了他滑过的胳膊,精准得不可思议。他愕然望去,只瞧见了一双晕眩着痛苦的眼眸,“你爱过她吗?”

    杰森好像再也说不出疏眠的名字,只能以她替代,可能因为说出来太苦,会刺破他此刻难得的迷蒙。

    “没有,杰森,从来没有。”

    “你爱过吗?”

    艾登犹豫了一下,他约会过很多人,喜欢过很多人,从未爱上过任何一个,但此刻却说不出“不”。

    “我不知道。”

    “那这是爱吗?艾登,你知道这一点吗?”他沙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问道,好似拼尽最后一分力气。

    艾登弯腰把他的手在胸口放好,拍了拍杰森的肩膀。

    “是的,”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那的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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