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〇一九 姨娘与裁缝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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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望偶然问起,索米尔先生为什么不再为英国皇室做裁缝了。索米尔先生说那时听说战争打起来了,他便向乔治五世请求返回巴黎参军,去步兵团打了三年仗。协约国胜利后,他便回到巴黎八区开了家裁缝铺。

    这段谈话结束后,第二天索米尔先生便翻出一堆照片带到了油麻地,给她们展示自己参军前和胜利后的照片。照片里三十岁的索米尔先生穿着红马裤和灰蓝色军装,手持步|枪,神情坚毅。

    在阮太太连连惊叹声中,楚望满脑子都是“握草第八区啊,三千欧起步一个月的房租啊”。一边心里默默的盘算:实在不行,就在三十一岁前好好赚钱,二战结束后去巴黎搞个两所房子,过上包租婆的生活了此残生算了。

    虽然比起纳粹军装,法国军服是挫了一点,但是旧照片上,年轻的索米尔先生还是颇为帅气。林楚望问及他是否有太太和孩子,索米尔先生则快速转移话题。先是神采奕奕的向他们炫耀自己胳膊上的炸|弹碎片和背部的枪伤,又说起巴黎和会签署《凡尔赛条约》,几位英国外交官太太和几位法国外交官太太都到他那里做礼服,两国太太互相吐槽对方“老古董”“不懂时尚”或是“出格”“不够体面”等等……听得阮太太咯咯直笑。

    说到凡尔赛条约,楚望便想起一个相当可疑的事情。作为一战战败国,德国的战败赔款直至2010年才还清,凡尔赛条约导致了后来长达十余年的德国通货膨胀,马克迅速贬值,几千马克只能买一块面包,也间接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一战初期,斯应作为坚决提议段祺瑞对德宣战一派的成员之一,为何凡尔赛条约之后,他反倒却要将斯言桑送去德国留学?

    楚望向索米尔先生提出这个疑问:“一个战前强烈建议对德国宣战的人,为什么战后仍会送自己儿子去战败国、去一个在凡尔赛条约中挣扎着的地方?”

    索米尔先生想了一会儿,便说:“也许是不想让他从政或是在最合适的年纪参军?”

    以斯应如今在北洋政府的地位,如果让自己儿子也从仕途的话,不需多日便可青云直上如日中天。何必非要让他去德国吃这个苦?即使如今留学镀金浪潮大热,但是去英国法国、甚至美国,哪一个不是比德国更好的选择?

    楚望的困惑至此又加深了一层。

    ――

    这两月里,乔太太每日为乔玛玲婚嫁的琐事忙的焦头烂额,时不时还要为米歇尔姨娘的事三天两头争风吃醋,搞得乔老爷自然也不大好过;香港女塾新生入学英文测试在即,薛真真和林允焉没日没夜的由史密斯老师进行一系列针对入学考试的考前密集辅导,有好些天连早晨的芭蕾课也没参与。看着只楚望孤零零一个学生,邵老师似乎也不大高兴。总之一干人也没什么功夫忙里偷闲来挑楚望的毛病,她倒是乐的清闲了好一阵。

    楚望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比乔公馆里所有人先看到新郎。那天下午她刚学会抓褶,兴冲冲的想向索米尔先生展示成果,忽然许多人都吵闹着跑到了街上。

    她也探头往街上看,瞬间就被震撼到了。

    长长一列队,从离店铺很近的地方,一直排到街的尽头,还不算完――全是挑着一只只巨大箱子的挑夫。箱子上都用红绸绑出花结,箱盖的桌上和玻璃柜中均摆满了精美的瓷器、有些则摆着刺绣亚麻织品。挑夫队伍越到后面,更多的则是一些楚望说不上材质的家具,都是非常典雅的欧式家具,均可以看出价值不菲。挑夫也是精挑细选的,步调一致,脚步也异常沉稳,故而箱上尽管惊心动魄的摆着上等的瓷器,却绝无可能打碎一件。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姐姐的聘礼了。据她从路人耳中听到的传闻――这些东西,有些是从欧洲精挑细选的,有些则是从越南运来的。所有的聘礼先是船运过来――包了两艘货运驳船――然后在码头卸下,让事先雇佣好的挑夫一路从九龙仓头挑上山,在开车运往巴尔顿道――以好使香港一干市民们也见识一下这位黄兴先生的手笔。

    几辆道奇缓缓的跟在挑夫队伍的尾巴上。其中一辆车开过时,阮太太突然非常激动的指着驾驶室里一位梳着油光发亮大背头、肤色略深,长得不算帅气却五官端正、神情坚毅的方脸男人。这人经过裁缝铺时,正好摇下车窗,伸出左手来抖了抖手中的烟头。阮太太指着他用法语说:“我认得他,他叫黄马克!”

    楚望这才认识了她未来的表姐夫。

    阮太太却借着说,“他在西贡很有名的!他爸爸是很一家很大的烟草公司老板,他们家在西贡势力很大!去年他谈了个法国人女朋友,给他爸爸捉住了,当场就是一顿暴打,那女孩子脸都打毁了,这事去年在西贡闹得很大!后来听说他爸爸给他寻了门亲事,也不知是香港哪户人家的女儿……”

    索米尔先生当然也不知道外面这人就是乔老爷未来的金龟婿,只单纯调侃了两句“没骨气的怂包”之类的话。

    楚望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神情复杂的看着阮太太手中即将成型的婚纱,又看了眼窗外暴发户一般无比高调的送聘队伍,回想了一下清纯美丽优雅高洁的乔玛玲,不禁有些莫名的怅然惋惜。

    不过她转而又想,这两人,一个在出阁前私会浪荡英籍公子不成,另一个与法国女友约会被父亲当街痛扁,最后都是亡羊补牢一般,为了弥补两人的过错,乔小姐和黄先生都得到了这门轰动南洋商界的顶般配的亲事……

    所以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多么不公平。

    ――

    伯爵路这边,入学英文备考和婚嫁已经进入如火如荼状态。作为一个珠三角贸易界大佬,时常会有香港和上海的商界名流借着庆贺乔玛玲婚事为由,上门和乔老爷结交一番。门廊上的贺礼拆都拆不及,乔公馆小花园里三天两头都有派对――不过三个小丫头是不被允许参加的。林楚望每天听着花园里的蓝调哼着小曲回屋练习裁缝技能,薛真真和允焉则在音乐伴奏下焦头烂额的背单词。

    从小就有英文学习环境的薛真真学的比允焉快许多,而允焉大约是作了太久封建时代的才女,思维转换不过来,着实学的十分费尽。好几次林允焉都没有通过往年香港女塾的入学测试,薛真真则是个八十分往上的优等生。加上薛真真时不时三言两语、得意洋洋的给她施加压力,林允焉的学习环境更为恶劣了。

    十月入学测试在即,允焉一心备战赴考连芭蕾课都停了,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再看报纸。十八日早晨上午报纸头版头条都被“北伐讨逆”“直奉战争”占领了,林楚望平静视察完所有新闻,确认自己父亲没有站错队伍,便淡定的放下报纸喝牛奶。

    不具备未卜先知功能的乔太太便没有这么从容了,她放下报纸后偷看了一眼林楚望,脸色苍白的从餐桌起身匆匆上楼去找自己丈夫商议。虽然林楚望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大约也无非是“如果直系逆贼成功了,我们家要不要继续维护林俞,还是早一些划清界限”之类的。

    乔太太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是她的失态也只存在于十八日早晨的餐桌上,之后对待林家两位小女儿也还是往日模样。

    而对自家前途丝毫不担心的林楚望,思绪早就飘远了。她想起那个民国四帅之一的张少帅,如今二十三的年纪已是旅长,长得还很帅,真真是少年英俊。如果不是早早结了婚,恐怕已是一众上流社会太太口中优质金龟婿的不二人选。那位赵四小姐现下应该是和允焉一般的年纪,也不知如今在不在香港念书,林楚望倒是十分想一堵佳人芳容。

    也因此,当允焉提出“不如让三妹妹一同去参加女塾的英文测试,也好为明年作准备”时,林楚望想也没想双手赞同她的提议。毕竟,万一,入学考试时能与一荻小姐同堂竟考,未来在子孙后代面前,也能作为谈资好好吹嘘一番啊有没有!

    乔太太和乔玛玲也都接受了允焉的提议。毕竟大家都对林楚望能通过测试不抱有任何希望。就当她是去给两位姐姐作陪考助阵,也方便来年能顺利通过测试。

    入学考试前一日林楚望同索米尔先生请假时,收获了来自索米尔先生的一只红色小圆帽。据索米尔先生说是,听闻中国人觉得红色代表吉利,那红帽子就是“喜从天降”的意思。所以他委托阮太太在帽檐下面纹了一个小小的正楷体“福”字,后面还跟了个花体“lucky~”。

    这使得林楚望不禁想起后世那些无知的外国人,不知哪里学来的,流行在身上纹中文汉字,还是那种打印体的。她曾不止一次看到过一些德国小帅哥跑来跟她炫耀他们身上巨大的打印体“福”“吉祥”,甚至还有“帧薄

    不过第二天楚望还是非常开心的戴上了她的小圆帽,坐上了乔家的开往九龙山林道香港女塾的小汽车。

    那天是周五,下午两点女学生们便早早放了学。女学生大多十五、六岁年纪,剪着一致的童花头,着深海军蓝与白色相间的水手服。裙子低过膝盖,下面则是过小腿的白袜和圆头小皮鞋。正在发育或已然发育完好的女孩们,周身都散发着受过良好教育,修养极佳的清纯气息,从矮了一两个头的小不点们面前笑闹着走过,手中拿着网球拍上了电车。三个女孩三颗脑袋随着少女们转了一圈,脸上全是艳羡的神情。

    薛真真微微仰着头:“明年夏天一定要征求舅妈意见,带我们去浅水湾沙滩上多晒些太阳。肤色还是深一点,健康一点的好看。”

    允焉嘴里念念有词的背单词:“b-e-a-u-t-u-f-i-l,beautiful.”

    薛真真翻了个白眼:“t-i-f-u-l.”

    林楚望则四处探着脑袋,逢人便问:“你认不认识姓‘赵’的赵家四小姐?叫一荻,或者edith。”

    最终楚望还是没有寻到活的民国人形遗迹赵一荻小姐,允焉则随着考试时间逼近而越发小脸苍白。

    新生有十二人,十二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由修女引进古堡一般的教学楼,到二楼的教室里分三列坐下。小女孩们都比修女矮一个头,林楚望则比她们都矮半个脑袋,因而得到了修女奶奶的特别照顾,坐到了日漫主角宝座上――靠窗的最后一个位置。

    两页a4大小的试卷,约莫一小时作答时间。包括听写、填空、阅读和看图小作文,难度可能与中考试卷相当,但是听力和写作会更难一些,包含一些圣经中的典故――比如作文则是玛利亚抱着耶稣的图画。听力是由那位修女奶奶以非常缓慢优雅的发音念一些简单句,只有最有一句是复杂句。

    楚望则飞快的写完试卷,再从头将一些正确答案改成错误的。她算了一次,将最后得分准确无误的控制在了五十九分上,便将试卷交给修女奶奶。其余十一个女孩子大约也都知道她是陪考,估摸着这试卷对这样一个小孩来说是难了一些,便也没放大在心上。

    楚望在天主教堂附近溜达了一小会儿,便回到校门外。乔家司机已经等在那里了,她先上了车,没一会儿真真和允焉也都出校门。两人相顾无言,沉默着坐上了车,但考试结果已经非常明显的写在了两人脸上。

    两天后的午餐时间,乔太太拿着三份成绩单和两份通知书,盛怒的坐在了餐桌上。

    她先抬眼看了薛真真一眼,“威尔逊先生对薛真真赞不绝口,是这一届女学生中英文最好的一个,百分之九十五。”

    薛真真笑着往嘴里塞了一小块牛肉。

    借着,乔太太狠狠的看了允焉一眼,“允焉,你……哎,你就差一分,虽说到时候让威尔逊先生通融一下也能过。你说你,与真真一样的学,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允焉撅了几次嘴,好容易将眼泪忍住了没滴进牛肉汤中。楚望心想家姐怎么好巧不巧的也卡在五十九分上,实乃时运不济啊。

    这时乔太太突然看了楚望一眼,看得她一个哆嗦。楚望心想:难道我和允焉一样考五十九,竟还是会使你们不开心吗?或者说我的实力水平在你们心中其实是低于五十九分的?

    这时乔太太叹了口气,继续数落允焉道:“比不过真真就算了……你怎么……三丫头都考过了,你怎么连三丫头都比不过?”

    “咣当”一声,薛真真和林楚望餐叉上的牛排都落进盘子里。

    “不会……不会吧姑妈,我多少分来着?”楚望险些结巴了。她绝对不会算错的啊,最后得分绝对绝对是五十九。

    “百分之五十过,三丫头得了百分之五十九。”乔太太平静的向眼泪汹涌的允焉陈述这个事实。

    楚望一拍脑门,大恨自己竟然搞了乌龙。西方的及格线不是六十分过,而是五十分,她怎么就忘了这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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