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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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李定西所住的医院条件不错。

    从病房的窗户往外看,医院草坪上的杂草似乎才锄过。一片新绿中立了块刻字石,上面写着“新生”。窗帘被人用力关上,盛夜行收回视线,又看向在病床上吃馄饨的李定西。

    好兄弟的头发长长不少,积在后脖颈,用黑色发卡固定在一处。

    盛夜行想起路见星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一去理发店就像进了任人宰杀的屠场,用指甲快把掌心抠烂。问他为什么不剪,也不给解释,直到刘海快扫了眼,路见星才把下巴扬起来一点儿,做一个剪刀手势。

    李定西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开始不满这扎人后颈的长度。

    把买好的汽水递过去,盛夜行问他:“放弃形象了?”

    “不想剪头发。”李定西喝一口。

    汽水带给舌尖的颤动感使他不舒服。雨水滴答拍打在神经上,全身麻木,大脑做不了任何事。

    见李定西皱眉,盛夜行拿过只喝了一口的汽水放回桌柜,“为什么?”

    “不要!”

    “可是,你这样看起来太颓废了。这不是你。”

    “我不想从身上拿掉任何东西。”

    中二台词。

    “……”

    好,生病的朋友需要更多的照顾。

    盛夜行走神,继续看窗外的绿。

    冬日已过,又一年春季悄然来临。

    病房窗户要是不关,院里的树会吹落些叶片进来。它们如小天鹅旋转在纯白的床单上。

    李定西持续性烦躁着,挥开一片叶,“春天来了,夏天也不会远。热起来浑身黏黏腻腻,我不喜欢!”

    叶片落到病房的地上,路见星见状低头,将那片叶捡起摊在手心,指尖翻转,叠出一个四不像。

    没人猜得到他叠了个什么,包括盛夜行。

    李定西接过四不像,还是对路见星说了句:“谢谢!”

    路见星弯弯唇角,眉眼吹来春风。

    李定西佩服路见星有一种特殊能力:总能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气氛缓和,并以自己的办法悄悄治愈他人。

    想起来身边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李定西捡起方才没说完的话,“夏天要游泳,对吧?你们高考完会陪我游泳的,对吧?”

    “你以前很喜欢夏天的。”盛夜行渐渐习惯他的跳跃式谈话。

    李定西回话牛头不对马嘴:“我现在也很好。”

    他激动得想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一动作,李定西枕头挪了位。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从李定西的床枕下摸出一根烟,并用指缝夹住那根烟,在空气旋出弧度,收入衣兜。

    李定西眼神躲闪一二。

    他看起来可怜巴巴,“老大……我就剩这个了。”

    盛夜行叹气,“不好,别抽了。”

    他是过来人,知道烟草代表着什么。

    盛夜行想过,要是把他颓丧时抽过的烟头都搜集起来,大概能堆积出曾经一个蠢货般的自己。

    活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逃避现实需要他承担的责任。

    李定西的那根烟是他好不容易和病友讨的。

    来之不易,他自然要再争取,“就一根,你都要收?”

    “收,”盛夜行摩挲过烟嘴,“都湿了,还抽?”

    “湿了啊……”李定西失望至极,“是汗水吧。”

    盛夜行讶异,“汗水?”

    “晚上会做噩梦。”李定西简单带过。

    医院是晚上八点就熄灯入睡,习惯猫头鹰作息的他还没适应,常常一睁眼就到十点。黑夜带给李定西很多幻想,例如蝙蝠、例如鬼神、例如翻窗进入精神病院偷东西的强盗。

    每晚做噩梦,他会把被褥当作束缚的绳索,一边挣扎一边被困于此,惊醒后,他胸膛起伏着,把满脖颈的汗擦到床单,再躲进被窝里流眼泪。

    神爱世人。他想。

    那天从医院出来,盛夜行网购了一支电子烟,托人送到李定西手里。

    二月,展飞复试过了,简单地在微信群内通知过,并祝大家新年快乐。

    市二已经放了寒假。

    除夕夜那天,路见星的父母在知道盛夜行的家庭情况后,盛情邀请他去家里过年。

    盛夜行权衡再三后选择了拒绝。

    父母是比他们多活了一倍时间的人,对幼崽的保护嗅觉及其敏感。

    胆子再大再野,轻重也能把持住,盛夜行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那晚,电视里说“辞旧迎新”,倒计时从十数到一。

    市里二三环有市民放了烟火,一簇紧接一簇,城市的夜幕点缀星光。烟火绚烂,不断将天际印染各色,路见星眼底的光也随之变幻。

    但路见星没看烟火,注意力全在楼下。

    他趴在校外出租屋的阳台上,往下望。

    “一”结束,路见星听到弟弟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听到父母在招呼自己进屋,听到无数朵烟花绽放……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

    盛夜行正拿着手机,站在楼下,也抬头朝楼上看。

    接通电话,路见星比盛夜行抢先说了“新年快乐”,之后两个人的通话陷入短暂沉默。

    全世界静得仿佛只剩呼吸声。

    路见星什么也没说。

    “看见烟火了吗?”盛夜行仰头,“明年我放给你看。”

    “我不喜欢这个。”路见星觉得吵。

    盛夜行下意识道:“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

    “啊。”单音节,他的路冰皮儿又以发出声音作为回答。

    打电话对他来说,可以算最困难的事之一。

    路见星趴在窗边往下看得吃力,大半个身子露在外边,随时有种要掉下去的可能。

    这时候,盛夜行的脑海涌出怪异想法——跳下来吧。

    跳下来。

    结束这一切。

    一阵通话沉默后,盛夜行在黑暗之中望他,低声说:“尼斯湖水怪。”

    “……”

    “我只看得到你的半边影子,”盛夜行感谢烟花,烟花的亮度让他在短暂间能看清路见星被照亮的脸,“你还记得么?上学期唐寒老师放纪录片,有一只水怪的影像……它也像你这样,很小心地在水面探出头。”

    甚至有点可爱。

    “哦。”

    意外地,路见星仿佛理解到了意思,在窗边歪着头笑。

    他学怪物,小小地“嗷”一声。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路见星不在乎父母在客厅里冲自己喊了什么,也不在乎零点时分应该欢呼庆祝,只在乎盛夜行在楼底下傻站了一个半小时。

    “新春佳节,我们与家人团聚——”电视机里的主持人说。

    路见星瞬间把这个黑色小方盒归类为不喜欢的物品。

    他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家人。

    爸、妈、流鼻涕的弟弟……

    楼下的盛夜行!

    路见星一激灵,又往下探头。

    “今晚你就和叔叔阿姨住,乖一点,好不好?”盛夜行哄他。

    路见星点头。

    他忘了是在打电话。

    “好不好?”盛夜行又问。

    路见星张张嘴,好半天才回应:“不好。”

    落下话音的瞬间,他那张被上天偏爱的面孔被紫红色烟花照亮。

    新年,路见星的黑发理得很短,原本遮掩住的眉露出,偏白的脖颈也露出。他扭头看烟花,眼神淡淡的。

    万家灯火,阖家欢乐。

    他的盛夜行在一栋居民楼下,却没有可以进门的房屋。

    路见星感觉胸口被巨石压着,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他张嘴,闭嘴,用嘴巴呼吸,用鼻子呼吸,仍旧没能缓解难过。

    他又趴好,在妈妈招呼自己回客厅吃水果时“嗯”了一声。

    盛夜行穿了身薄款红冲锋衣,是舅妈年前寄来的,说新年穿这个喜气。而从路见星这个角度看,盛夜行像一滩在他家楼下的血。

    没察觉到路见星逐渐急促的呼吸,盛夜行把遮住嘴唇的领口放下来,从衣兜内拿出什么东西。

    “……”路见星在四楼看见他蹲下身。

    把那东西小心地用废报纸托举好,盛夜行将它放在地上。

    长长地松一口气,盛夜行说:“新年礼物。”

    说完,他踮起脚招了招手,指指小区门口。

    盛夜行走了。

    路见星从四楼下去,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完路,另一只手里还拎了垃圾袋。

    他告诉妈妈,下楼扔个垃圾。

    到了楼下,路见星准确地把垃圾扔进大的回收垃圾桶,在单元门门口找到了盛夜行给他留的新年礼物。

    一支木雕的玫瑰。

    虽然雕得……不太好看。

    也没有上色!

    路见星小心地捧着它,再一步一步上楼。

    “老路,你看你儿子捡了个什么回来!”路妈看一眼路见星手里攥的木玫瑰,摊开柔软手掌,“可以给妈妈看看吗?”

    路见星摇摇头。

    他把玫瑰拿得更紧,还好盛夜行没有逼真到把玫瑰花刺也雕出来。

    可能是技术没有那么好?

    想到这儿,路见星笑了一下。

    路爸爸看他不愿意给,也好奇,多瞅了几眼,没说话。低头专心给小儿子喂快要凉掉的年夜饭。

    回到房间,路见星掏出手机看盛夜行发来的微信。

    是很长的一段文字。

    路见星翻开草稿本,字迹工整地把盛夜行发的文字誊抄了一遍。他抄得很慢,慢到路妈妈敲门进来时,还以为儿子在认真写作业。

    喝完热牛奶,路妈妈关了儿子卧室的灯,说新年快乐,早点休息。

    路见星动作利索地爬上床,再把睡衣捋起来,将整个背脊贴上冰冷的墙,眼神定定地在房间内环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躲进去的衣柜。

    躺了一个小时,路见星又爬起来。

    他把台灯打开,趴在床上,把盛夜行发的文字又抄了一遍。

    路见星现在会看书,也要做阅读理解。

    观阅文学类书籍时,他比常人不同,经常要抄写一遍才能稍微有一点模糊的自我理解。

    每抄几个字,路见星就停一下。

    新年的第一天,他抄小情书抄到凌晨两三点。抄到后来他快要睡着。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一段说:“我问过你,我们是什么颜色?你说你是透明的,而我是彩色的。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是:在你那里,我永远是透明的。你是什么颜色,我就是什么颜色。”

    就像今天的玫瑰没有颜色。

    我们是什么颜色,取决于对方。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痛苦所以我痛苦。

    十八岁的路见星还不太明白,他们现在的爱情异于平常情侣,不仅是性别,还有依赖互存的相处模式。他们是捆在一起纠缠的绳索,是雪峰之巅离太阳最近的薄冰。

    大年初七,高三七班下半期开学。

    路见星把这支木雕玫瑰放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常常把干净的手掌弄得乌黑。

    玫瑰杆会掉色。

    大年初一那天,路见星把家里放的黑墨水瓶翻出来,一口气全部倒进自己洗脸的盆子里,再把盛夜行送的木玫瑰扔进去。

    他徒手捞出玫瑰。

    拍了张照片,路见星手滑,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在医院修养的李定西回复说:谁家玫瑰花被雷劈了?[/疑问]

    路见星脸上被手抹得像丛林迷彩,洗了三天没洗掉,就一挂着几道灰灰的痕迹直到初七开学。

    盛夜行来接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去上学的路上,盛夜行拿微信给路妈妈发了条语音:“阿姨,您应该把家里的颜料都收起来,我怕他爱上人体彩绘。”

    路见星睁大眼,在旁边说:“人体彩绘?”

    “没什么。”盛夜行趁周围没人,亲了他一口。

    路见星没表达的是,因为他在花店没见过黑色的。

    与满街血红色玫瑰花相比,它是最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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