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中

    吴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那人带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安置的。他被带回去后发了一场高烧，醒来后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感染中活下来的，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不去想，不去看，不去听，吴志像是活在梦中，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去。那人将他照顾得很好，伤口被完美地处理了，饭是他喂的，澡是他洗的，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打理的，吴志就像一个毫无自主能力的木偶般任其摆布。

    直到有一天，吴志突然醒了过来。毫无预兆的，他就这样突兀地从梦中惊醒，然后现实就如此清晰地摆在他面前，残酷依旧。

    “……叶……清灵……”

    吴志断断续续地说话，声音因太久没说过话而显得沙哑无比。叶清灵安静地看着他，为他倒来一杯水。吴志伸出手想要接过水杯，却看到袖子滑下，露出来的手臂整整瘦了一圈和白了一层。道道暗红的痕迹如魔纹般在肌肤上构成图案，透着一种诡谲的冶艳。

    叶清灵错过吴志停滞在半空中的手，极其自然地将水喂到吴志的嘴边。已经习惯被照料的吴志条件反射地将水喝下，自然和谐得宛如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看到吴志顺从地喝下水后，叶清灵淡色的唇似乎上挑了几分。他伸出白得似乎带点透明的指尖，在吴志反应过来之前，轻柔地划开吴志的衣服。吴志下意识地低头，发现不仅是手上，他全身都布满了红色的血痕，像是有人用红笔在他身上勾勒出血祭的魔咒。

    “我割开了你的真皮，破坏了大量的毛细血管将病毒引出。”叶清灵轻轻地解释着，指尖顺着吴志身上的血色痕迹滑下，却不真正地接触。“因为破坏的是真皮，所以留下了疤痕。”

    叶清灵抬起了眼，认认真真地对上吴志的目光。“抱歉。”

    吴志突然有些不敢直视叶清灵过于认真的目光，即使隔着一道镜片，依旧能感动一种灼意。吴志低下头扣起了扣子，顺面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满不在乎。

    “有啥好道歉的，男人身上的疤是功绩。”吴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话说……我现在出去会不会影响市容？”

    叶清灵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看着他，那黑亮无比的眸子仿佛将所有光都吞噬了，眼白和眼珠交界的地方幽幽地圈了一层红光。

    “不会。”叶清灵轻笑着，凝视吴志的眼神难以言喻。

    吴志突然有些好奇他现在的样子了，叶清灵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轻轻地提醒道：“卫生间有镜子。”

    “哦。”吴志没有多想，将腿放下准备站起来——就像以前一样很普通地站起，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而吴志却没有完成，现实直接给他来了个闷头一击。即使在摔倒之前就被叶清灵轻轻柔柔地接住了，吴志依旧只能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小腿发愣，久久无法回神。

    家——大火——吴媛——丧尸——小腿——

    他被抛弃了。吴志突然很想笑，他的父母只愿意带上姐姐出发，留下他一个人在这见鬼的世界中挣扎。

    “吴志。”耳边有人轻轻吐息着，带着一股冷香。“抬头。”

    吴志像是被按下指令开关的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抬起了头，傻愣愣地看着对面那个同样傻愣愣的身影。镜子里的他已经不能称作少年了，吴志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地活了多久，只能忡愣地盯着镜中的青年。那是一张熟悉而又带着陌生的脸，少年时期带着点圆润的下巴变尖了，眼睛在脸上的比例变小了，却显得越发怒张。让吴志有些错愕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红色疤痕，所有的红痕都在脖颈处停下了它们的脚步。

    将他抱过来的叶清灵靠在他的身后，穿过他的腋下伸出手抚上镜子，掌心贴在镜中人的唇上。

    “不会改变的。”叶清灵的手覆盖住镜子中自身的倒影，吴志无法从镜子中看到叶清灵的表情，他很是惊奇地听到那人第一次重复和强调一句话：“不会改变。”

    “哦……”除了这句，吴志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对方。久许没站立的脚很是吃力，更别说他现在必须将整个身子的重心集中在右脚上。吴志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自身的重量压在身后的那人身上，有些尴尬地提议：“那个……我们先回卧室？”

    叶清灵感受着吴志略带紧张的重量，弯了弯唇角，抱紧了怀中的人。

    “好。”

    回到卧室，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叶清灵本身就是不喜说话的人，就算开口也是尽量言简意赅，之前吴志与他相处的时候大多都是吴志在主导话题。但这一次，不知是不是因为想问的、想知道的、想了解的实在太多，吴志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口，与现实脱轨一段时间的后遗症在此刻显现无疑。噎住的吴志只能盯着对面的人，然后开始发呆。

    不知是不是错觉，吴志总觉得他对面的叶清灵皮肤变好了，五官变细腻了，总而言之叶清灵变得更加漂亮了。吴志因自己的想法而打了个寒战，虽然用“漂亮”来形容男生不太好，但是吴志匮乏的头脑怎么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叶清灵本身的五官就极其清秀，现在长开了，更显俊美。黑色的头发像是被泼了墨般，幽幽地折射出紫色，皮肤在灯光下宛若蒙着微光的白玉，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确认其温润细腻的触感。

    吴志忍不住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一定是还没完全清醒，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叶清灵变化最大的不是外表，而是气质。从前的叶清灵总给人一种病弱小动物的脆弱感，本身却因好像对所有事物都不在意、从而让人有种他在漠视所有人的傲慢感，这让他人产生保护欲的同时更会产生一种欺凌欲。在最初，吴志也是看不惯叶清灵的其中一人，但是两人之间根本没什么交集，自然没有产生过什么矛盾。在经过几年的“同舟共济”，与叶清灵原本就没什么矛盾的吴志在将叶清灵看得眼熟之后，无意地将叶清灵划在自己人的范围内，看到其他人欺负叶清灵时还会出手帮忙解决。

    而现在，虽然叶清灵看起来更加漂亮了，但是好看并不等于无害。吴志能够隐隐地感觉到，对面那个漂亮的青年所蕴含的强势，就像一只万兽之王，有着漂亮华丽的皮毛，虽然小心翼翼地将利爪藏起，全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主宰力量。

    吴志甚至下意识地想问：你……是谁？

    有着叶清灵的皮囊的你，是谁？

    “叶清灵……”

    “恩？”叶清灵推了推眼镜，带点红的黑瞳认真地看着吴志。

    吴志发现，叶清灵总是这样认真地凝视他，摆出倾听的姿态，一眨不眨地、仔细地——更像是贪婪地看着他。为了防止脑袋中再次出现莫名其妙的形容词，也是为了将话语进行下去，吴志向叶清灵询问：“你当初是怎么从丧尸群里……？”

    吴志顿住了，他不想用“活下来”接下去，这样一来就好像他希望叶清灵死在丧尸群里似的。一想到这个可能，吴志发现他竟然害怕得连呼吸都停住了。吴志先是感到疑惑，然后恍然：在这个绝望的世界里，有一个认识的人就在眼前是一件多么幸福而又幸运的事。

    “我不知道。”叶清灵总是恰到好处地接下吴志的话，他轻轻地摇着头，带着紫晕的黑发细细碎碎地晃着。“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就剩下我一个了。”

    吴志没有怀疑，不如说他有种毫无由来的自信——他相信叶清灵是不会骗他的。在这个世界中，叶清灵是绝对不会伤害吴志的。这种想法毫无根据，但吴志却发自内心地相信了。

    叶清灵用他那一贯的淡漠声线，像是诉说其他人的事般说下去：“醒来后，我似乎变异了。或许是那病毒，或许是由此产生的抗体，它们改造了我的身体。”那人垂下头，看着自己漂亮得有些过分的手，吴志不确定是否在叶清灵的唇角看见了笑，只能说那是有些诡异的弧度。

    “吴志。”叶清灵极轻极轻地说：“我不会再是你的累赘了。”

    吴志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不自觉地将残缺的左腿向内缩了缩——现在成为累赘的是他了吧。就在吴志将要动作的时候，叶清灵已经将手按在吴志想要躲藏的部分上了。吴志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放大了般进入叶清灵的眼中，连最微末的颤动都不被放过。粗俗一点地形容，好像世上叫吴志的家伙一撅屁股，叶清灵就知道他是要大号还是小号。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吴志很是不自在，甚至有些害怕。

    叶清灵很擅长把握吴志的感觉，一直以来都是，就像现在，在吴志感到排斥之前用言语转移了吴志的注意力。“我找到了你，然后选择了这里作为我们的栖身之处。”

    吴志被引走了注意力，忘了叶清灵的手还覆在让他感到难堪和脆弱的地方。“这里是哪儿？”

    “叶枝酒店。”

    吴志所在的城市叫叶枝市，被冠以同样名称的叶枝酒店坐落于城市中央，是整座城市规模最大的星级酒店。吴志呆了一瞬，然后问道：“我们一直待这儿吗？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了，其他人……呢……”

    被叶清灵黑不见底的眼眸所注视，吴志突然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声音也逐渐微弱下去。他突然有个很不妙的设想，非常不妙。叶清灵站了起来，他走到被窗帘层层包裹的落地窗前，用手拉住那红色的帏布，雪白的手与猩红的布形成鲜明的反差。

    叶清灵微微回过头来，碎发搭在眼镜上。

    “吴志。”他轻轻地唤着吴志的名字。“欢迎回到五年后的叶枝市。”

    窗帘被“哗——”的一下大大拉开，阳光毫不留情地直射进来。吴志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然后他看见了，即使在明媚阳光的渲染下，也显现出灰败与苍老的城市。那人站在阳光中低喃，白衬衫合着黑裤，干净纯粹得如同快羽化的天使。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叶枝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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