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四 鸣一曲楚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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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灰蒙蒙的,初春京师的天气仍然很寒冷,洪承畴放下手中的书,推开窗户,院子里“唰唰”的声音,是仆人正在清扫院子里的枯草落叶。

    柳条上远远看去,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嫩绿,那是春天的信息。

    “老爷,小的们在清扫院子,尘大。”仆人向这边喊道。

    洪承畴点点头,正要关窗,这是管家老李从月洞门那边急冲冲地走了过来。洪承畴停下手上的动作,从窗户里喊道:“何事匆忙?”

    老李气喘喘吁吁地说道:“老爷,高……高公登门造访。”

    洪承畴急忙走出房间,亲自到府门口迎接高启潜。

    “长安一别,转眼数载,洪大人别来无恙。咱们是奉皇上诏命,来看看洪大人府里缺什么东西无。”高启潜见着洪承畴,满脸笑容道。

    有皇帝诏命,高启潜便不用着便装了。

    洪承畴看了一眼高启潜,从西安府回到司礼监后,高启潜是越白胖了,洪承畴见他头戴钢叉帽,身作蟒袍,神采奕奕的样子,看来混得不错。

    洪承畴心里有些苍凉,几年过去了,听说赵谦也混到了浙直总督,高启潜也成了皇上身边的红人,以前长安时的老“朋友”,都有进展,自己却还是老样子,只是两鬓多了一些白。

    “高公亲自登门,老夫惊喜万分,高公快里面请……院子里有些乱,唉,老夫去西北之后,这所院子就冷清了下来,留守的老仆年事已高,没有力气打扫,老夫回来都长满草了。”洪承畴拱手笑道,他确实没有什么好笑的理由,这次督军江南南海数省兵马,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有客来访,你总不能哭丧着一张脸吧?

    这招呼应酬的事儿,洪承畴早已老练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热情,主人做得很得体。洪承畴又看了一眼高启潜身边抱着琵琶的陈圆圆,差异道:“这位姑娘是……”

    “这位是咱家的干女儿,叫陈圆圆。”高启潜说罢又低声道,“都是长安的旧知,小女的老家也在长安。”

    陈圆圆迈着细碎的步子都了过来,作了个万福,“妾身见过洪大人。”

    洪承畴引高启潜和陈圆圆到书房,因为客厅还未收拾停当。洪承畴不敢托大,请高启潜坐了上,高启潜推迟一番也就坐了。

    “上茶。”

    高启潜和洪承畴客气一番,然后说道:“咱家今日带小女一起来,想让她小弹一曲,请洪大人指点。”

    洪承畴忙拱手道:“不敢不敢,陈姑娘大名老夫纵是在长安,也有所耳闻,老夫于此道未有造诣,不敢胡乱评论。”

    “妾身献丑了。”陈圆圆戴上指套,调了一下音节。一曲《楚汉》顿时让书房中充满了肃杀之气,洪承畴一听,神色为之一凝。

    琵琶曲《楚汉》就是《十面埋伏》的前身,1818年华秋萍编的《琵琶行》中记录了此曲,名唤《十面埋伏》。

    一曲罢,高启潜闭上眼睛,好似在陶醉在那意境之中,感叹道:“当其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屋瓦若飞坠。徐而察之,有金鼓声、剑弩声、人马声,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也。其感人如此……圆圆,只是你此曲肃杀之意还未练到火候。”

    陈圆圆欠身道:“乐者,感于世,于心。妾身未有亲临沙场经历,故不能似干爹一般炉火纯青。”

    高启潜颇有深意地看着洪承畴,说道:“洪大人,沙场之上,意境可似如此?”

    陈圆圆也说道:“洪大人总理军务,戎马沙场,勇冠三军,请大人就此曲意境,指教一二,妾身受益匪浅。”

    洪承畴正在想高启潜为何在此时叫陈圆圆弹奏此曲,用意何在,听罢二人之话,忙说道:“此曲让人感同身受,陈姑娘的技艺,令人叹服。老夫于音律造诣有限,只作为一听众,略述感受,请勿见笑。《楚汉》乃述沙场败绩之下,人之心境,就音律意境深扣人心,却与真正之沙场有些出入。战场瞬息万变,方战之时,局势错中复杂,胜败未定,谁又能完全洞哓先机?故未有恐也,待知恐惧时,败局已定,恐惧也是无益,只有绝望罢了。”

    洪承畴看了一眼高启潜,说道:“此《楚汉》之意,并非只有沙场上才能体验,庙堂之上,不也是盛衰生死,一日千里?此中意境,不比沙场缓和也,高公以为如何?”

    高启潜苦笑着点点头。本来以为洪承畴远离庙堂许久,朝中一些微妙情况他不了解,故趁此皇上诏命前来探望,便携了陈圆圆,想旁敲侧击点醒一番,没想到洪承畴领悟得倒是很快。

    高启潜觉得,他的隐患,不是司礼监内部的危险,恰恰是整个大明朝的局势,威胁到他的既得利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连他们的根基,王朝权利中心,都风雨飘摇,培植再多的党羽,地位再稳固,又有什么安全感呢?

    只是能从大局着眼,明白这个道理的,却不是那些饱学之士,这恰恰是一个讽刺。

    “这楚汉之玄机,洪大人既已解音,望好自为之。”高启潜说道,他的话已经很明白了。

    袁崇焕被割碎了,熊廷弼的脑袋在几年前离开身子在九边旅游去了,杨嗣昌种田去了,孙承宗老了,毕自严下狱了,陈奇瑜空耗钱粮,他的那个“四正六隅”好像效果不明显,流寇已经糜烂中原,陈奇瑜可能也呆不长了。大明朝剩下的能用的人,不是太多了,高启潜不希望洪承畴也玩完。

    这些人的见识,是刀光血影磨练出来的,杀一个就少一个,培养人才不是养猪,哪有那么快的事儿?

    “高公……”洪承畴看着高启潜,不太明白这个太监为何要直言提醒自己。

    高启潜语重心长地看着洪承畴说:“咱们这些没根的人,侍候好皇上就尽了本分,皇上倚仗的,还是洪大人这样的大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洪大人身居庙堂,天下之任,无可推卸。”

    洪承畴听罢感动,起码在这一刻,他的心是感动了。

    温体仁要战,但实际上非和不可,但皇上也要战,故洪承畴不能说要和,几年前京师与东夷和战之争,直接导致了杨阁老及其门人无数人或下台或死于非命,祸未久远,洪承畴深悟其中奥妙。

    高启潜的表现,让洪承畴为之一动,真想做一番忠臣,拉拢一些人和温体仁争上一争。但很快洪承畴就抛却了这个想法。

    “老夫自有计较,高公勿念。”洪承畴胸有成竹地说。

    既然他这样说了,高启潜点点头,还是比较放心,乍一看洪承畴是前后无路,高启潜站在他的角度上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不过洪承畴的老练,高启潜以前在长安的时候,是亲自领教过的,他说有办法,便是有办法。

    四月,春天。洪承畴奉诏督师浙直福建湖广数省军务,到了杭州。

    赵谦热情地迎接了洪承畴,洪承畴在城门口就掏出圣旨念了一番,那些个被赵谦整得日子难过的江浙官员,听罢圣旨,好似看见了生机。洪承畴总理江南数省军务,赵谦这个浙直总督,自然也应听其调遣。

    一行官员照旧酒肉,为洪承畴接风。朝廷空降封疆大吏,地方各级官员不敢怠慢,悉心款待了洪承畴,总之一句话,要吃好,喝好,玩好。

    洪承畴乃福建泉州府南安县二十七都英山霞美乡人。赵谦得到线报,郑芝龙闻洪承畴督军欲战,挖了洪承畴的祖坟,赵谦想起那时在长安时,洪承畴的种种,便将这事在酒席间当众说了出来,想让洪承畴难堪一番。

    不料洪承畴仍然笑得出来,泰然处之。赵谦心道怪不得这洪承畴以后会投降满清,原来他是一个不在意祖宗的不孝子孙。当然这些话赵谦也就是在肚子里说说而已。

    宴请洪承畴的地方照样在眠月楼,这家官妓院,位于西湖之滨,环境优雅,里面设施完善,简直是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赵谦实在找不到比这里更**的地方,来招待洪承畴。

    “洪大人总理数省军务,还需多多提携下官才是。”赵谦举杯敬酒,话虽说得客气,脸上却毫无恭敬之色,对洪承畴的处境,赵谦倒是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想当初在长安时,洪承畴三番数次欲置赵谦于死地,赵谦如何不记得?

    “好说,好说,今日故人重逢,我们不谈国事。”洪承畴强笑道,一开始赵谦说他家的祖坟被挖了,洪承畴就觉得十分难堪,知道这次到江南,这赵谦说不准会假公私报,心里颇有些忐忑。人家可是朝中有人,你洪承畴官大又怎么样?

    赵谦笑道:“洪大人所言极是,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对了下官近日在看一本奇数,叫《西游记》,洪大人可曾读过?”

    “老夫曾经浅读过此书,乃是一落魄书生写的鬼怪之事,廷益以为是奇书?”

    赵谦哈哈笑道:“下官倒以为,此书并非吴承恩所著,一个落魄书生,怎么会隐喻出玄妙之事?”

    “老夫不善此道,汗颜汗颜。”洪承畴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赵谦心道如果不是早就领教过他洪承畴的手段,今日赵谦还真信了洪承畴装模作样了。

    赵谦岂肯如此就放过洪承畴,继续说道:“《西游记》中言: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实记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下官学识浅薄,倒也未读出太多鉴戒寓的东西来,只不过书中神怪,有背景的犯事了便被菩萨收回去,没背景的便直接打死,倒也有些有趣。”

    洪承畴闻言略微变色,却假意不胜酒力摇头晃脑。

    时有李香君走了出来,赵谦便给洪承畴介绍一番,洪承畴一副馋涎李香君美色的样子,看得目不转睛。众官见罢,心道传言洪承畴休妻娶妓女,好色之名在外,今日一见,果不出其然也。

    “妾身见过洪大人。”李香君顾盼生辉,还对洪承畴勾魂一笑,洪承畴装作无法自持状,将酒洒到了衣襟上。

    那些观望,寄托洪承畴能解脱自己脱离苦海的官员,见罢顿时失望。

    赵谦呵呵一笑,心道装得还挺像,便招呼李香君退下,以观洪承畴神色,赵谦还不想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让李香君出卖色相,毕竟他答应过别人要照顾李香君,却不是这样照顾的。洪承畴目送之,面有依依不舍之状。

    “窗外花酣香入梦,枕畔春暖月盈怀……”赵谦摇头晃脑道,又叫来老鸨,“姑娘们怎地还不出来?”

    老鸨笑着招呼出一群“美女”,众人一看,顿时大倒胃口,瘦得太瘦,胖得肉太多,而且是在腰上,还有一个,竟然还在挖鼻屎!

    这眠月楼在何物寻了这些尤物,真是不容易啊。洪承畴见罢也是愕然,看向赵谦道:“廷益这是……”

    赵谦道:“江南美女闻名天下,下官乃浙直总督,洪大人既然到了杭州,总不能抚了洪大人雅兴呀。”

    洪承畴哭笑不得,“这……圣人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老夫对江南美女实无兴趣,廷益好意,老夫心领了。”

    韩佐信在一旁也是含笑不语。他与赵谦商议过,洪承畴既然来了江南,乃是无可奈何之举。二人想来,洪承畴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每日酒色,毫不建树,等待朝廷撤换了他,躲过此劫。

    赵谦更狠,找来了一批挖鼻屎的“绝色”,看他洪承畴如何下台。要是洪承畴现在拒绝了赵谦“好意”,当然不能说嫌女人太丑,只能说自己不好色,那以后要想以好色之名开溜,就无从谈起了。想来洪承畴只有“笑纳”这些“美女”了,这种哑巴吃黄连的毒招,也只有赵谦才想得出来。

    “洪大人,何必如此呢?难道将我赵谦当作外人?”赵谦笑道,“洪大人万莫推迟,今宵便尝尝江南美女的**之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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