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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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砂之内,世界寂静虚无,空白中站着两人。

    “我必须出去。”穆清嘉心痛难耐,只觉整个身体都要被痛楚对半撕裂。

    当残忍的真相降临时,所有事瞬间被阴云所覆盖。

    在外,秦关生死未卜,神秘命修敌我难分,昊焱尊者如一座大山压得他难以喘息。

    而在内,则只有霍唯一人的背影。

    重生至今,他用的,一直都是阿唯的元神。

    每当他听山水鸟鸣,嗅闻花草馨香,每当千丝万缕的味道缠绕着在他口中爆炸,甚至每当他感到一丝痛苦与快慰时,那背影就愈远一分,沉得愈深一分。

    直到彻底消失。

    ——本该消失的,是他穆清嘉一人而已。五十年前,狐仙不是已经告诫他了么?回到皋涂山,必死无疑。

    他不信命,逆天道而行。而违逆天命的业障,却最终由阿唯承担。

    本不该是这样的。他指甲掐入手心,抠出木屑。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穆清嘉心如刀割,呼吸困难,自责得几乎要死去千百万遍,身体却无情地维系着生命。

    理智告诉他:不能倒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他还有事要做。

    他如此狼狈不堪,仿佛只有一副骨骼在支撑着满身沉重的血肉,仅凭一丝理智强撑着崩溃的精神。

    “你有办法离开这里。”穆清嘉语调冷静,秦关留下的细剑贴在他小臂边,隐藏于袖中。

    “还不到时候。”薛紫衣道,“他们杀不了都元,即便加上你,结局也不会改变。”

    穆清嘉只觉这句话似曾相识,仿佛很久以前,狐仙也曾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他并未深思,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薛紫衣似乎若有所感,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被抹上了都元的神识烙印,来去由他,你我皆无法离开此处。”

    正在此时,空白的上空赫然出现一个漩涡,一个硬物从中坠入。趁此机会,穆清嘉飞身而上,撞入旋涡中,却被一股透明的力量挡了下来。

    他只得落下地,捡起从外界掉进来的硬物。

    是都元的返魂木。

    “小师弟成功了。但为何……?”

    为什么他仍在黑砂之中?为何都元的返魂木会掉入其内?

    “秦关不可能赢。”薛紫衣语调淡然而笃定,“师兄,不,娄磬是都元最后的杀手锏。他是特殊的。”

    “常人的魂魄如同粘稠的水,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难以分割。”她解释道,“但娄磬的魂魄却像是空气,可以随意变形、拆分,这也是为何他生性与常人不同。”

    穆清嘉想起在魑离殿时,娄磬使用附灵术之后,本体与分|身却都具有一定的意识。也就是说,他将识魂本身,拆作了两份。

    这是穆清嘉自己所做不到的,若他强行将识神一分为二,会留下永久性的神志分裂或者智力残缺。

    若“拆分”是指每一件附灵物上都留有神志的话,那么“变形”,就是……

    只听薛紫衣接着道:“身体犹如容器,常人的身体只能承受一个健全的魂魄操控。而娄磬的魂魄可以压缩,腾出空间,让另外一人的魂魄完整地寄居其内,如此便可将身体交付于他人操纵。”

    穆清嘉看向返魂木。

    都元的返魂木在这里,其中空无一物。那么都元的魂魄现今在——娄磬的体内。

    ————

    少咸山外,火光冲天,烟尘弥漫。

    “是昊焱尊者!昊焱尊者夺舍了!”瘦猴儿高喊道。

    下一瞬九曲枪横扫,将他击飞数十里,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烟尘。

    都元举枪,欲掷出取其性命时,枪杆却被数条金丝缚住,停滞了一瞬。寒气顺着金丝攀附而上,冻结他持枪的手。

    金丝尽头,顾蓉双腿冻结在地面上以作固定,纤白的双手被割出血痕,却仍不肯撒手。

    寒冰崩裂,眼看她便要十指尽断时,百千剑化作一条银色的缎带,缠缚住九曲枪,解了燃眉之急。

    秦关喘着粗气,哑声道:“冲我来。”

    “如你所愿。”都元眼中划过一抹戾色。

    他就着金丝银带的拉扯之力,顺势向下俯冲。枪尖爆炎挑散金丝,绞断百千剑,卷起层层焰浪,冲向秦关。

    厉呵声中,秦关全身肌肉暴起,左肩血洞血涌如泉,被身后百千剑吸收入内。

    九剑再度全开,每一柄剑泠泠寒芒,成层云叠浪之剑阵,铸造防御重盾。

    刺耳的破防声中,两者距离极速缩短。距离迫近极限时,秦关陡然拔出一柄长剑,横于身前,与九曲枪尖短兵相接。

    这是他百千剑中的剑主,也是最初他在皋涂山中炼就的本命灵剑,名唤嫌雪。

    嫌雪剑铸成之时,他寻找到了值得交付一生的追求。

    “小师弟的本命灵剑好漂亮,像冰棱一般。”穆清嘉眸中映照出剑身的雪光,“天一剑暗沉,湘君剑纤细,都不如你这般寒光崭然。”

    “谢谢大师兄。”小少年兴奋地红了脸。

    水惊蛰入门比他早,年纪却比他小,还处于控制不住灵气、四处暴走的阶段。小姑娘水灵灵的眸子黑白通透,奶声奶气道:“剑美人!”

    “谢谢……”小少年弹了弹她头上的小揪揪,“小师姐。”

    “勤加修炼。”霍唯在旁叮嘱。

    “嗯!”小少年仰慕道,“我以后要成为像二师兄那样厉害的剑修!”

    “为什么不是像我?”穆清嘉心碎道,“天一剑听了会伤心的。”

    两个师弟闻言皆笑,小女孩不懂那是玩笑,还以为他真的伤心,于是心疼地抱住了大师兄。

    秦关眸中漾起笑意。

    如果……他们现在还能像从前那般欢笑么?

    ——但是没有“如果”。

    他也不曾后悔。

    五十年前,秦关突破元婴之际,当魔尊的血脉复苏,当西北蛮族的传承记忆出现在他脑海中,当一份唾手可得的强大力量摆在他眼前时——他动摇了。

    手中被夸作寒光崭然的嫌雪剑,那时在他眼中,却洁白得太过单纯,单纯得令人生恨。

    他曾用尽全力洗白自己的魔修血脉,成为他人眼中的仙修。而在面对那份强大的力量时,那份妄想却显得无比脆弱,一击即碎。

    方求黑时嫌漆白,方求白时嫌雪黑。

    根植在血液中的贪婪,让他永远都无法满足。

    潜伏已久的心魔不知何时已长成庞然大物,从他孕育时便蕴含于骨肉之中的魔气,借着心魔之力,一举吞噬了元婴。

    魔婴已成,便再也无法回头。那并非他所愿,但事情发生之后,他亦不觉愤怒伤心,甚至有几分畅快。

    ——至少如此,他就可以超越二师兄,甚至是师尊了罢。

    ——至少如此,他就能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本色活下去。曾经鄙夷羞辱他的仙修,都将被他踩在脚底下。

    ——至少如此,他就强大到足以让他人刮目相看。大师兄再也不会把他当做孩子,他也能保护所有他在意的身边人。

    秦关咧开一口利齿,雪白卷发在气流鼓动中张扬飞舞。

    魔焰烧蚀剑身,黑色的裂纹在嫌雪剑上蔓延。本命灵剑一旦毁去,百千剑便会失去主心骨,溃不成军。

    他曾抛弃所有换取强大,却在绝对力量之下一败涂地。

    “这次,我不会刺偏了。”都元沉声道。

    “尽管来。”秦关齿间溢出鲜血。

    枪尖裹挟着烈焰刺穿长剑,碎刃纷飞中,他凝聚出最后一缕金灵气,嫌雪剑重新生长,将九曲枪卡在剑刃中。

    “抢人——!”他嘶吼道。

    都元颈间,系着黑砂的细线飘出的刹那,金丝如灵蛇般蜿蜒刺出,瞬间剪断了细线。

    “成了!”顾蓉道,“……不对!”

    黑砂猛然冒出紫色的火焰,逼退了金丝,然后飘然落回都元掌中。

    秦关憋着的最后一口气散去,嫌雪剑断作两截,只剩鲜血淋漓的男人,引颈待戮。

    九曲枪刺下。

    霎时间,幽黑长夜中突然爆起灿烂的金焰!

    一丝金芒上一瞬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掠至都元眼前!磅礴的金焰悍然轰向九曲枪,都元枪身偏斜,错过斩杀秦关的机会,右臂因巨力而酸麻。

    血红与灿金如夤夜中升起的两颗骄阳,两相冲撞,爆发出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

    余焰迸溅,焰光星点,越过剑修飘飞的长发。

    霍唯到了。

    一双金焰蝶停在他肩头,剑修眉峰蹙得更紧。它们循着与穆清嘉微弱的联系,引霍唯来到此处,但又无法判断确切的位置。

    壮硕魔修护着秦关倒退半里,肌肉为余焰所灼伤,露出森森白骨。

    “二师兄……”秦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随即高喊道:“大师兄在他左掌的黑砂里!”

    霍唯置若罔闻,冥蝶剑上下翻飞,数息间与九曲枪碰撞百来回合。

    九曲枪走刚猛之势,冥蝶剑则更为柔韧迅疾,游弋于长|枪身周,有如蝶戏。

    都元见九曲枪不能敌,又放出三根冰魄针。无奈霍唯气势正盛,身周荡起圈圈金焰,将冰魄针震于五尺之外。

    他剑眉倒竖,真气圆融,使出无赦之剑。巨大的黄金蝶脱剑而出,将都元逼得倒退百步。俶尔人影从金蝶中冲出,冥蝶剑下斩。

    都元勉强架剑,两人相距不到一掌,双方眼眸中的血丝清晰可见。

    “穆清嘉在何处。”霍唯哑声逼问。

    秦关心中诧异:方才他已经告知霍唯有关穆清嘉的所在,他怎么又问一遍?

    忽而他余光中,暗地里突然窜出一个黑影,十爪如刀,弹射至半空,冲着霍唯背后插去。那黑影正是黄鼬妖,他一直保存实力韬光养晦,此时趁乱偷袭。

    “小心背后!”秦关咳血吼道。

    然而黑衣剑修毫无所觉。

    秦关双眸圆睁:他之前的猜想不错,霍唯竟然听不见了!

    好在霍唯的护体真气足够强悍,即便毫无防备地被化神中期修士全力一击,也只是在肩膀上留下六点血迹。

    黄鼬妖被反弹飞出去,随即瘦猴儿一窜而过,掏了他的妖丹。黄鼬妖嘶声惨嚎,打作原形,坠入林间。

    他这一击打断了霍唯的灵气通融,攻击节奏一滞,立刻被都元掌控了主动权。

    九曲枪尖点在冥蝶剑上,枪尖频频突刺,霍唯一手持剑一手撑剑,舞得眼花缭乱,挡住攻势。

    忽而有一刹那心神恍惚,舞剑稍慢,便被九曲枪寻了破绽,破门而来。

    他一个后旋翻飞退数百米,看向手中的剑。

    玄英色的剑身微微颤抖,即便他已燃起全身的烈焰,依旧无法驯服于它。

    ——无法驯服一柄,属于穆清嘉的剑。

    他自己越是力不从心,就越证明,他的元神已经完全归属于穆清嘉。而由他元神炼就的冥蝶剑,也随那元神而易主。

    冥蝶剑现在属于穆清嘉。它将代替他,永远守护所爱之人。

    ——这正是他所想要的。

    强敌当前,霍唯忽而微微一笑。那一个笑是睫毛轻抖,如雪峰之巅迎来一束浅金色的阳光,蝶翼颤动,扇起生命的风,短暂而醉人。

    他松了对冥蝶剑的桎梏,向都元掷去。

    灵剑觅主,在空中倏然偏转方向,直刺都元的左掌。霍唯眸光一厉,符文蔓延到脖颈,双臂如焰刃,攻向都元。

    猝不及防之下,都元接住了双臂,左掌却被陡然调转身形的冥蝶剑刺了对穿。

    黑砂脱掌而出,在冥蝶剑尖的锋芒之下,却毫毛未损。

    都元按住左掌的伤口,恶声笑道:“有我的神识烙印,即便你抢到手,也救不出他。”

    霍唯读出他的口型,冷声道:“杀了你,烙印自消。”

    “来不及了。”都元笑道,“我布下一颗棋子在里面,这枚棋子,是你善良的大师兄绝对无法动手的人。”

    霍唯心中有一丝疑惑,杀意更重。

    “猜不到么?真是冷情的师傅。”

    “紫衣。”霍唯错愕。

    “她没死,现在她的命在本尊手上,对本尊唯命是从。”都元难以遏制快意道,“你觉得,她会放弃自己的命,去顾及那一年半载的师徒旧情么。”

    他笑道,“倒是你那师兄,在皋涂山上拼了命也要护她。现在见了她,恐怕是亏欠都来不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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