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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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前。

    都元受冥蝶剑的致命一击,魂魄被烧去十之八|九,从高空坠落在地。

    魑离殿二十名魔修磨刀霍霍,如阴云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欲取齐首级。

    娄磬的神志逐渐复苏,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血严重,魔气耗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四面楚歌之中,他沉默而缓慢地坐起身来。体内,都元的魂魄传达出求生的意志,娄磬却连动一根手指都很艰难,只好坐着发呆。

    众魔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又见他面无表情,还道是他仍留有后招,遂一时不敢上前。

    “虚张声势!”

    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试探着将魔气探向娄磬。

    娄磬仍是无动于衷,沉默着忍受着痛苦,如同过往数十年一般。

    就在魔气将要触碰到他时,一道紫焰打来,顷刻间逼退了魔气,在他身边围起一圈火焰。魑离殿众魔修纷纷后退,难以窥见火焰中的形容。

    娄磬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他缓缓眨了一下眼,道:“师妹。”

    黑砂在紫焰中现出身形。

    都元神智错乱间认出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再次催动噬心咒的同时,向薛紫衣道:“杀、杀了他们!”

    一代枭雄,识神受损,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

    “不要惩罚她。”娄磬道。

    “都元,我终于看你走到了这一步。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薛紫衣冷淡道,“不知你可有想过,你的败因是什么?”

    “我没有失败!”都元勃然大怒。

    “抱歉,是徒儿难为尊者了。”薛紫衣语气毒辣道,“毕竟凭尊者现在的智力,除了颐指气使以外,也不会思考什么因果了。”

    她不顾都元愤怒的叫嚷,转而对娄磬道:“师兄,我问你。师兄这些年来于三界奔波,赴汤蹈火也要复活他。但你可知,为何返魂木没能完美复活都元?”

    娄磬沉默地凝视着她。

    薛紫衣自答道:“是假的返魂木?不,松鹤尊者交给你们的,确实是宣宗镇山之宝。因为魂魄不全?不,三十多年前霍唯屠杀少咸山时,并未伤及都元的魂魄。”

    黑砂贴近了娄磬,缓缓道:“真正的原因,是师兄没能雕刻出,与他本体一模一样的木雕。”

    “我。”

    娄磬不知如何辩解,只是呆呆地看她,有些无辜。

    “错不在你,师兄。”薛紫衣语气稍轻,“你天生拥有三界内最强的附灵术,只需见人一眼,便能雕琢其皮肉,模拟其形貌能力。”

    她转而又道:“但完美复活的要求更为严苛,你描摹都元像其形,却无其神骨。”

    娄磬道:“我在师尊身边已有五十年。”所以他早已熟知都元的为人。

    当年偃师杀了力言尊者,让他脱离蒙稷的折磨。虽放他一命,却又因为自顾不暇,只得任其生死。

    弱小的娄磬在雪原上流浪,在被妖兽啃噬之时,是都元从天而降,救了他,又收他为徒。

    偃师给了他一闪而逝的暖光,而都元则教授他如何在黑夜中行走。

    “与相处时间无关。”薛紫衣冷道,“你雕不出他的风骨,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你眼中的‘恩人’。”

    “师尊救了我的命。”娄磬道。

    “命。”薛紫衣垂眸微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嘲讽,“我曾卜算过师兄的命。师兄本该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凡人,一生锦衣玉食,顺遂无忧。”

    “而在你五岁时,你的命数被强行扭转。”她轻叹道,“凡人的命数何其脆弱,修士随便一个念头,便能生生斩断,再由修士续上新的命。登入仙途,亦或是……成为魔修手中的玩物。”

    娄磬头痛欲裂,眼中生出红血丝,忍不住双手按头。在薛紫衣话语的引导下,他模糊地想起了幼时命数扭转的那一瞬。

    芙蓉树下,随侍倒地昏睡,神秘俊美的魔修露出掌心的芙蓉花,诱他牵住他的手。

    芙蓉花的甜美如昙花一现,亦是噩梦的开端。

    “是力言尊者。”娄磬呆滞道,“他把我骗走,收作侍从。”

    “真的是他么?”薛紫衣冷淡道。

    娄磬还欲坚持,却突然发觉,都元的魂魄在颤抖。他们神魂相贴,彼此情绪相通,娄磬立刻意识到,那是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在怕什么?他在心虚些什么?

    “……师尊?”娄磬呆呆道。

    回忆愈发清晰,幼年的自己抬头看向魔修,望见他满头标志性的银发,以及血红的瞳。

    那是血统纯正的西北蛮族才拥有的体征,当年将他拐带的人,并非力言尊者,而是——

    “不是我!”都元失态地咆哮。残缺的识神让他难以控制情绪外泄,所思所想像孩子般透明。

    天雷炸响在不远处炸响,娄磬耳边嗡然,雪亮的雷电如利爪,撕裂他幽黑的瞳孔。

    一切都随之明了。

    “不是师尊。”娄磬却异常平静地道。

    闻言,都元刚松了口气,便被一股巨力挤出了体外。他恐惧地看向娄磬,然而始作俑者目光毫无波澜,没有透露任何情绪。

    他轻而易举地捏起这缕残魂,将之放入从前那只木戒中。

    其实自都元身死后,他一直都可以将昔日的昊焱尊者揉捏于股掌之中,只不过出于绝对的忠诚与感恩,他从未升起一丝一毫忤逆的意图。

    “你要做什么?”残魂恐慌道,“不是我做的!我从未去过扬州!”

    娄磬支撑着身体,缓慢地站起来,转向不远处的天罚雷云。

    “找死!”残魂语无伦次地叫嚣道,“你们身上的噬心咒,还打着我的、我的神识烙印!”

    紫焰伸出触手,将半粒解药丹塞入娄磬口中。娄磬没有提防,咽下丹药,不解地看向黑砂。

    “师兄尽管做想做的事。”薛紫衣道,“现在,噬心咒影响不到你。”

    娄磬胸口的侵蚀痛感确实缓解了。肉|体的疼痛淡化后,他感到了一种麻木的疼痛,从魂魄深处袭来。

    他迟钝地意识到,那或许是失望的空虚之痛。更准确的说,是幻灭。

    “以前我突破化神时,师尊很怕天雷。”娄磬道,“天雷可以销毁返魂木,对么?”

    残魂颤抖道:“不、不……”

    看着他苟延残喘的模样,娄磬心中微动。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从前空茫的心脏逐渐被属于自己的思维和情绪所填满。

    “抹除黑砂的神识烙印,和师妹身上的噬心咒。”他眼中映照出闪电的轨迹,“否则,师尊只能尝试天雷的滋味了。”

    幻景之中,九州苍茫大地被白雾所覆盖。

    雾气魂魄平和无害,它们只是本能地想让更多的魂魄融入它们,理解它们,成为更加强壮的整体。殊不知万物生灵失去魂魄,只有一死。

    穆清嘉落入天雷之中,感觉自己轻轻飘起来,一直飘向三界的尽头,看到了那个剑修孤独的背影。

    残阳如血,剑修鸦黑的眉宇、鬓发,皆染作血污胭脂一般的浑浊颜色。他瞳孔中空无一物,唯有漆黑。

    只一眼便可知,他虽强大到主宰了整个世界,却是已是尸居余气,形神已离,如行尸走肉一般。

    穆清嘉见之,虽然知晓这些景象是还未发生的未来,却也心痛欲碎。

    “阿唯。”他强忍哀伤,“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存在,瞳孔缓缓移向他。夕阳似乎在他眼中滴入一缕光,然后又慢慢黯淡下去。

    “你又来看我了。”他道,“不怨我么?”

    穆清嘉以为对方在悔恨仙魔劫前的那次争吵,忙认真道:“那根本不是阿唯的错。回到皋涂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怎么会怨恨你?”

    剑修面上露出一丝茫然。

    “可是我毁了你。”他哑声道,“亦毁了你的来生,与归来之所。”

    来生与归来之所?什么意思?

    穆清嘉闻言不解,却见霍唯忽然御剑向白雾飞去。

    “阿唯!不要去那里!”他急忙道,“那些魂魄会……”

    随即他愕然地发现,霍唯御剑穿越白雾,然而那些白雾没有夺走他的魂魄,他毫发无伤。

    “很奇怪罢。”他温柔地凝视着穆清嘉,唇角带着一缕笑。

    “生死树断折,魂魄流入九州,无人幸存。”他哑声道,“只有杀害它的凶手,永远长生不死。”

    穆清嘉骇然呆滞,简直无法相信他话语中的意义。

    霍唯敛眸,嘲讽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所有的线索穿点成线,穆清嘉霎时间全部明白过来。

    从始至终,对九州生存之本有所威胁的,都不是作恶多端的魔修,至少对于三界来说,他们不过是将魂魄送归生死树的清道夫。

    从始至终,会将九州带向“灭亡”的隐患,只有霍唯。

    但在灭世发生之前,他亦不知自己的命数,不知他入黄泉遍寻不到相爱之人的魂魄,情绪失控之下会失手摧毁去生死树。

    亦然不知,生死树的断折,会让九州成为无生无死,唯有永恒的修罗地狱。

    或者说,这只是生物一厢情愿认为的“地狱”。

    与之相反,对超脱生命范畴的天道意识来说,却是极度的充盈富足。

    生死两界交融之时,祂将占据生死树全部的魂魄,而且这些魂魄不会因生命的短暂而消亡、流逝。

    祂再也不必费尽心思,只为将魂魄留在三界,亦或是从生死树争夺魂魄的量额。

    灭除生死的界线,灭除轮回之后,祂将拥有数以万亿计、长存不灭的魂魄。

    而霍唯,便是祂历尽百万年选出的“天道之子”,唯一足够强大、又拥有黄泉妖物血脉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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