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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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猷门乃是内宫与皇城的分界。常有持手令的宫人经此门出宫,为主子们办差。

    但立朝以来,从没有今日这样多的宫人将聚集在嘉猷门内,等候着与他们阔别多年的亲人重聚。

    天和宫获准会亲的四个小宫女算动身得晚的——夜里睡不着,早晨反而起来迟了,眼下两抹黛青,却是再涂多少珍珠粉也掩盖不完的。又把平时里难得穿戴的衣裳首饰都穿戴起来了,个个体面气派不少,给家里人瞧一瞧,知道她们过得好,得主子喜欢,也能宽心些。

    四个小内侍呢,却只有一个傻呵呵地乐着,其余三个,脸上竟都是如出一辙的近乡情怯。

    赵嬷嬷与钱嬷嬷不是杨太后身边的老人,从前出宫的好事儿从来没挨上过边儿,如今和家里已然断了音信,也不便与小毛头们争,只得各自撇着个嘴,看着他们热闹。

    正在这时,值夜的宫女开了寝殿大门出来:“娘娘起身了。”

    赵嬷嬷、钱嬷嬷两个连忙撂了手中的栝楼籽,拦住一个提水走过的宫女,匆匆洗净手,疾步如飞地进屋听候去了。

    杨太后神色恹恹的,想是昨夜又睡得不好,付嬷嬷见状,便拦住了取面药盒子的宫女:杨太后昨晚安寝前用了养颜粉,便是以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珍珠、玉屑等物研磨成的细粉调了水来敷面,今晨这面药又是以蜀水、木瓜、柰、梨、李、红莲、樱桃、白蜀葵、旋覆九样鲜花并麝香一铢制的,想她也不耐烦再用。另选了一样雕作徘徊花形的洗面玉容丸来,虽图省事,倒还洁净润泽,尚可一用。

    洗过了脸,付嬷嬷暗觑一眼杨太后,眉头不禁稍舒展了些,又依样将漱口的香露也换作了徘徊花的。

    杨太后接在手里,终是忍不住一笑,抬头望向她:“嬷嬷也太拿我当孩子哄了,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还会像从前一样耍无赖么?”

    从前她起床时闹小性儿,自有老皇爷降伏,又何须嬷嬷们绞尽脑汁呢?

    见一屋子的人都小心翼翼的,她也觉得无趣,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将衣裳拿过来。”

    赵嬷嬷并钱嬷嬷赶忙从宫女们手中接过漆盘,让她挑选。因这些时日天气炎热,杨太后爱穿素浅的颜色,这回便呈上了一样天水碧的,一样湖蓝的,还有一样雪青的。

    杨太后一眼扫过去,皆不满意,想了想,问:“上回皇后送来的洋衣料里,是不是有一样,唤作‘雁来红’的?裁出来了不曾?”

    席嬷嬷便道:“是有这么一匹。不过,因未得娘娘的吩咐,还没有拿去裁衣裳。”

    杨太后没说什么,随手一指湖蓝色的那件:“就是这个罢。”

    席嬷嬷却已经明白过来,她是太久没有穿过鲜亮的颜色了。

    宫女们便伺候着杨太后更衣:花绫衫子,素纱长裙,外罩湖蓝绣仙鹤的半臂。

    又坐到妆台前,付嬷嬷拿大幅的绸子替她围住肩背,以免发丝落在衣上,随即才轻柔地为她梳头:因今日是皇后来请安的日子,不可太简寒失礼,便梳了高髻,戴了一扇九凤钗,脑后再极小巧的两支碧竹簪——这也就尽够了。国朝女子多以典雅自然为美,后宫民间都不时兴堆耸义髻,满头珠翠,只有乞儿乍富,方有此等作派。

    头上既戴了繁丽的凤钗,仍素面朝天总不相宜。杨太后不爱涂脂粉,夏日里更嫌闷得慌,便只描了眉毛,连口脂也不必用。

    梳洗罢,皇后便来了。

    二人叙了礼,相对落座,说起十一皇子如今身子大好了,新换的大伴品性端正,也知情解意,今年初儿开了蒙,明年便轮到阿恕了。

    杨太后听她说得花团锦簇,也不反驳:皇后襟怀坦夷,有些念头,说出来她也不肯入耳,何必为此生了嫌隙。

    不过随口应和两句,自然又提及宫人会亲这一仁.政,皇后便笑:“哪里就配称‘仁.政’了?我不过是偶然听见有宫人因思念故乡,偷偷用方言自问自答,怕忘了爷娘乡音,一时感慨,才起了这个主意。”

    她叹一口气:“纸上谈兵易,万事躬行却难。我也不瞒着太后,今日一起来,我这心便是拿豆腐丝儿提着的,又发紧,又还不牢靠。所以来天和宫坐坐,多陪您说说话。”

    杨太后点点头,正要开口,就见皇后的大宫女慧儿进来,附耳对皇后说了几句话。

    皇后闻言便皱了眉头,随即问:“皇爷仍去骑马了么?”

    慧儿摇头,皇后便道:“那就把大伙儿都请来,正好太后也在。”

    杨太后不禁一挑眉,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倒也没有开口。

    不一时,天和宫便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皇帝走在最前头不必提,低着头紧跟在他身边的是湄嫔,后面的人杨太后就只认得卜儿了,眼下却是满面泪痕,脸颊也红了,头发也乱了,被两个宫女搀扶着,脚步蹒跚地走来,再旁边还有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小宫女,亦是面色有异。

    杨太后一看这副情形,心里已猜了个大概:宫里面,来来去去也没有多么新鲜的事。

    既到了她这天和宫,又没有谁是戴罪之身,自然还是该拿出待客的礼数来。

    皇帝走到跟前,先向杨太后行了个常礼,杨太后半避开表示不受——表面工夫总是要做的——而后女眷们又一通往来叙礼,皇后起了身,将上座让给皇帝,自己另择了下首的位置。

    湄嫔没敢坐,只立在帝后二人身旁。

    奉茶的宫女迟疑片刻,杨太后笑道:“怎么这也没主意了?又不会把茶滚烫着就端上来。”

    湄嫔只得将手伸出来,宫女还不及动作,皇帝终是看不下去了:“谁罚你了?还不去底下坐着!”

    皇后压下心底的略微不快,道:“皇爷既是要去骑马的,也不敢绊着您陪娘儿们喝茶,还是先问话罢。”

    她一指卜儿:“谁给她上刑了不成?就这么放着不理会?”付嬷嬷闻言,忙令人去搬一个杌子来。

    卜儿着实支撑不起,就没有虚辞,告了坐,道:“皇爷娘娘们问话,奴婢必无半分隐瞒。只是求主子们宽谅,奴婢在嘉猷门还有差事未完呢。”

    “是了。”杨太后向皇后道:“她便是天和宫送去充作督察女史的,想是手脚不利落,办砸了,罚一罚是应该的。这有什么可委屈的?”

    皇后不言。卜儿又道:“奴婢不敢自夸,不过遵着将勤补拙,才没挨教导嬷嬷责骂。”她看了一眼旁边那个目光游移的小宫女:“可这名宫人,今早借着会亲之机,将手中戒指尽数塞给其母,被奴婢当场捉住,奴婢虽知人赃并获,大约也没有冤枉了的,但仍是请了嬷嬷前来,以作见证。谁知——”

    她谨慎道:“奴婢也不知是哪一环走漏了风声,才遣了人去报知掌刑女官,跟着,棣兰院的王嬷嬷就来了,要提了奴婢去,说奴婢开罪了湄嫔娘娘,皇爷亲自下令让打。”

    皇帝轻咳了一声,似有些不自在:“湄嫔,你不是这样同朕说的。”

    湄嫔才坐着没一会儿,又起身跪拜下来:“皇爷,许宫人会亲,是皇后娘娘的慈悲,连妾身这样卑下,院中的小丫头都受了恩泽,不单是她自己,便是见了她家人,也要好好念叨皇后娘娘的好,一家子岂有不感激涕零,反倒觊觎起禁宫财宝的道理呢?”

    她一面说,一面暗自打量着帝后二人的神色:“妾身想,外有皇爷这样的仁君,内有皇后娘娘这样的圣母,难道还有宫人不受教化,做出这等全无心肝的事儿么?”

    “湄嫔娘娘这话,真寒了咱们为奴为婢人的心肠!”

    杨太后听得无趣,本已走神许久了,却不料还有这样一声,立时朝那出言的人看去:原来是之前搀扶着卜儿的宫女之一,模样勉强算得清秀,放在宫里头,不起眼得很。

    只一双丹凤眼分外亮些:“那宫女夹带宫中之物,私相授受,咱们几个人看得真真切切。皇爷若因她是湄嫔娘娘身边人,不欲论罪,那是湄嫔娘娘德惠下人。可卜儿恪尽职守,并无过错,若为此受了罚,那往后奴婢们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见谁有了过失,都要先打听打听,对方是哪个主子身边出来的!”

    “放肆!”最先呵斥她的却是皇后:“你自以为占着理,便蔑视君主,以下犯上,不正是不知体统之流?还不出去!”

    那宫女犹自不服,到底被孟嬷嬷令人带下去了。

    “皇后娘娘息怒。”卜儿见状,连忙走到最前面来,又向皇帝行礼道:“奴婢们进宫服侍,是为了令主子们省心,不该反倒生事触怒主子们的。这回原是奴婢不妥。”

    “好了好了。”皇帝揉揉眉心:“原不是大事。你依着规矩更没有错,只可恨这些个刁奴挑唆…这一回,便劳烦皇后处置。”他倾身去拉皇后,皇后却垂着眼不曾看见。皇帝只得重又端坐回来:“再有借这些零碎小事来搅得满宫不宁的,只管到朕跟前来对簿!”

    又瞥了一眼卜儿的两颊:“宫女受罚,总不该打脸。”

    杨太后揶揄道:“皇帝仁心,不若赏这妮儿些棒疮药,天和宫里什么都不缺,唯独没有这一样备急。”

    皇帝本就窝火,又被爱妻宠妾一道儿闹得大没面子,再听见这一句,不啻火上浇油,毫不掩饰地回过头,目光深深地看了杨太后一眼,方才拂袖而去。

    也不知还有没有骑马的闲情逸致。杨太后用绢子遮住下半张脸,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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