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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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怕是说梦话呢!”皇帝勃然大怒:“乳臭未干的妮儿,就敢在朕跟前充起长辈了?”

    “皇爷您消消气…”苏内侍又是顺气,又是拍背,仍没劝住,皇帝已起身下楼去了。

    他这头怒气冲冲,杨太后却怡然安坐着用茶,见了他,露出一副和煦恬静的笑容,抬头问道:“那点心还合皇帝的口味么?只当是暂且垫垫肚子罢。”

    “朕的饮食起居,自有身边伺候的人打理。”皇帝口气冷硬:“很不必劳动太后费神。”

    “哦。”杨太后放下茶杯:“皇帝不喜欢那点心,丢开不吃就是了,非要将它砸碎在地,还四处宣扬它不可口,坏了它的名气,是何道理?”

    她虽生得娇美,年纪也不大,毕竟居移气,养移体,如今沉下脸来,也颇有兴师问罪的气势了。

    却直叫皇帝心火愈盛,怒意几乎要从双目中迸发出来,嘴角却扯出几分笑意:“道理?朕的心意便是道理。”

    他来回踱了两步,威势不敛地看着杨太后:“太后,朕尊你为太后,是顾及先皇遗命,保全你的安裕尊荣,不是让你自恃身份,插手朕的家务事。望你知恩惜福,莫要辜负了先帝的苦心。”

    话已说尽,皇帝自觉出了一口恶气,不料杨太后眼中竟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一时懊恼,又想这个女人好生无赖狡诈,分明从始至终都是她惹是生非在先,如今还摆出这等可怜模样,倒显得是自己欺人太甚一般。

    他狠狠地叹口气,环视一圈,见四周宫人,跟着杨太后的也好,跟着自己的也罢,全是一副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的模样——本就关系微妙的太后和皇帝起了争执,还是为这么更加微妙的一个缘故,当奴才的哪敢出头来劝?便是如席嬷嬷并付嬷嬷这样的,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干站着。

    皇帝终究无可奈何,有意把口气放缓和些:“你做这副样子,岂不叫旁人误会,还当朕如何忤逆你了似的。”

    杨太后背过身去,极快地用帕子拭过眼角,复又冷着脸扬着下巴:“我不过因想起先帝,有些伤怀罢了,与皇帝何干?皇帝万勿如此纡尊降贵,反倒叫我坐立不安。您的贤明仁慈,不单是我,四海九洲都受惠不尽,感恩戴德,岂有误会?岂敢误会?”

    皇帝原本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帕都拿出来了,又立刻觉出不妥,正要收回,听完这话,更是将怜疚之心打消干净,谁知杨太后眼疾手快,冷不防地夺过那方手帕,起身推窗,竟将它丢了出去。

    “娘娘!”两名嬷嬷的语调中都带了惊恐:口头上的几句冲突犹可,究竟杨太后占着个长辈的名分,过后追究起来,还能推说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自家人无须过于计较。可故意丢弃皇帝的东西,这等举动便难界定了,连朝臣都可以名正言顺地掺和进来,按一个亵渎君威的名头,也不是无稽之谈。

    幸而皇帝没有揪着这一点大做文章的意思,反而笑起来:“太后,你无非是责怪朕不顾你那个宫女的名节罢了。可是,丢朕的帕子来以眼还眼,难道不是说,在你心里,一个宫女,和一张帕子也没有什么分别么?”

    “这不过是皇帝以己度人。”杨太后说完这句,便闭口不肯再言,只暗气这夏日雷雨不该骤发骤止么?怎么下个没完!

    皇帝倒是大获全胜,心旷神怡。

    “娘娘,雨停了。”席嬷嬷知她心中按捺不住,一直守在门口,见雨势渐收,忙进来回禀。

    杨太后起身便走,看样子一刻也不愿待下去。

    随行的宫人们却不得不一一向皇帝行礼告退。

    “去罢。”皇帝闲适地用了口茶:“伺候好你们娘娘。”

    雨后山路泥泞,付嬷嬷与席嬷嬷分列杨太后两边,扶着辇轿,不时嘱咐抬轿的宫人们脚下当心。

    付嬷嬷因道:“这会儿也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今儿天气凉快了,便叫小厨房上一个热锅子罢,用些鱼虾、新鲜小菜,又清爽,又不伤脾胃。”

    杨太后点点头,又笑道:“我以为,嬷嬷该怪我刚才太意气用事了。”

    付嬷嬷慨然低头:“论理,奴婢们自然不愿天和宫开罪了皇爷。只是,娘娘原是为我们做奴婢的出头,我们不知道心怀感激,反倒把关系撇个一干二净,只作出规劝娘娘的样子,不是太没有良心了么?”

    杨太后感叹道:“卜儿这丫头,虽不是个安分随时的性子,可宫女们期盼得到赏识恩宠,成为人上人,也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凭她的资质心眼儿,被皇帝看中或许本是极有可能的。”

    她摇摇头:“是我太心急了,行事过于显眼,反倒耽误了她的前程。”

    瑞鹤居已到跟前,付嬷嬷忙伸手搀她下辇轿,又低声问:“那照如今的形势,娘娘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没有卜儿,也会有花儿、草儿。”杨太后道:“不过,暂且再等一等罢,急不得。”

    “卜儿姑娘。”席嬷嬷忽然唤了一声:“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只见卜儿笑一笑,盈盈地从院门口走过来,先向杨太后行了礼,道:“才刚贤妃娘娘召我过去竹荫清,要我剪些彩绢花儿叶儿的。”

    杨太后因道:“又不是寒冬腊月里,没有鲜花可看。这会儿剪它做什么?”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娘娘们的心思,做奴婢的,哪敢胡乱揣测呢?”卜儿笑意不变,但杨太后却莫名地从中品咂出一点冷意。

    是冲着贤妃,还是冲着她?

    杨太后心里琢磨着,面上不动声色,任卜儿过来扶住她。

    午后太阳又重新自云后露出来了,地面暑气逼人,大伙儿都只得在屋内待着。

    茜儿好容易将偷炭郎捉住了,也要抱进屋中来,隔着窗却听见里面隐约有抽泣声。

    听着有些像是卜儿。但茜儿不大能肯定,毕竟卜儿来了天和宫没多久,就被提拔到太后娘娘跟前了,两人相处的时候并不多。

    她本不想多事,转身欲走,怎料怀里的偷炭郎偏巧在这时叫了一声。

    “是茜儿在外头么?”哭声立刻停住了,里面的人扬声问道。

    这下能确定是卜儿无疑了。茜儿无法,只得走进来,关切道:“怎么?是想家了,还是受委屈了?”

    卜儿便摇头,红着眼圈儿,强自笑道:“绣活儿没做好,自己怄自己呢。”

    茜儿上前拿起她绣箩里的一面绣绷,上头是块绣了一半的绸布,她细细看了一阵,方才兀自摇头叹气:“这针法别说我想不出来,便是想到了,手指头也嫌笨了,绣不出来。”

    她原本听天和宫里一些人私下议论,心里也难免觉得卜儿是专擅讨巧卖乖,才得了主子欢心,直到此时方是当真服气了:讨巧卖乖,也终须有巧可讨,有乖可卖。

    茜儿捧着那小小的绣绷,越看越爱不释手,又问卜儿:“这是预备做个什么呢?”

    卜儿泠然一笑:“贤妃娘娘说,想做个茶套子,我若能在明儿晚上之前就做好,她还要赏我呢。”

    茜儿瞪圆了眼睛:“贤妃娘娘如何使唤起咱们天和宫的人了?再者,天儿又不冷,又不怕茶凉了,急着做这个干什么呢?”

    “谁叫我绣活儿好呢?”卜儿这时已将神色恢复自然,不紧不慢道:“再者,如贤妃娘娘所言,命里若是有,多等些时日,总有它派上用场的时候。”

    茜儿闻言,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一咬牙,道:“咱们一个宫的,我便同你说一句实话也不妨:论理,咱们做奴婢的,不该背地里编排主子,可贤妃娘娘…实在不是个随和人。她没由来地把你叫去,又让你做这个做那个的,只怕是你哪一处得罪了她也未知。要我说,你即便不拿这事儿回禀太后娘娘,也得告诉付嬷嬷或者席嬷嬷知道,让她们替你从中转圜转圜,若能小事化无,那是最好不过的,哪怕不能,也多少能明里暗里回护你一些。”

    卜儿将她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在耳中,一时目光晦暗不明,下意识地仍只点头答应着:“我知道了。”

    她不仅比谁都清楚贤妃针对她的缘故,还比谁都清楚是谁挑得贤妃针对她。

    所以,她不能去找杨太后,或者她身边的两位嬷嬷。

    她从茜儿手里接回绣绷,继续用微微红肿的手指拈起毫针,银光一点一点,锋锐入骨地描一个良时绮梦——

    谁叫她的绣活儿好呢?

    她受得住今日的搓磨,也受得起来日的荣光。

    她的敌人不是湄嫔,不是贤妃,也不是杨太后,而是皇帝。

    她要他亲自拱手,将她捧到最尊贵无匹的宝座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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