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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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杨太后也不曾睡好。后院的几只丹顶鹤仿佛是没有再闹腾了,但半梦半醒里,她仍旧依稀听见数声鹤鸣,自己提着裙裾皱着眉,一面爬山,一面埋怨老皇爷为什么要来这鹤回堂,还把它留给自己住。

    但是老皇爷分明已经不在了。

    这念头将她从梦中惊醒,杨太后坐起身来,一面不自觉地捂住胸口,一面回想着梦里老皇爷叫她“小弥”的样子。

    三年了。她几乎就快淡忘了老皇爷每一次叫她乳名时的神态与口吻。

    雾霭一般的床帐上朦胧映出跳动的火光,她盯着那暧昧的桔红色,过了一瞬才意识到,夜里留着的灯向来是没有这么亮的。

    “冬儿。”她掀开帐子,唤了值夜宫女的名字。

    “娘娘,”冬儿却是从外间匆匆走进来的,“碧桃院那边走水了。”

    杨太后心中一惊,赤着脚便踩在了地上:“阿恕…”羽翮馆离碧桃院也不算远。

    “娘娘宽心。”冬儿连忙过来扶她坐下,又蹲下来替她将绣鞋穿好:“火势不算太大,如今已控制住了。只两位公主受了些惊吓,旁人都无恙,奴婢还听见皇爷派了人去羽翮馆,将福王并大皇子都接来了一处。皇后娘娘清徵堂的人来说,若娘娘睡着,就不必惊扰了。”

    杨太后便问:“阿恕在皇后那里么?”

    冬儿答“是”,杨太后便让她替自己换好衣服,简单地重新梳了发髻:“咱们过去瞧一瞧。”

    到了清徴堂,却见几间屋内俱是灯火通明,正屋门口守着的宫女们见杨太后来了,纷纷蹲身行礼,最前头二人,一个进去禀报,一个替她撩起了五彩线络盘花帘。

    在外间踟蹰着的是阿恕与初儿两个,得知杨太后来了,二人都立端正了,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候,阿恕叫了声“母后”,初儿心中不闲,只叫了“太后娘娘”。

    杨太后全不放在心上,只过去搂住阿恕,安抚地摸了两下,又拉开些细细打量一通:“没烧着罢?没吓着罢?”

    阿恕摇摇头,又带着忧虑地望向初儿:“是皇后娘娘身体欠安,皇兄正与御医们商议用药。”

    杨太后不禁惊异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不过是之前起身猛了些,有些眩晕罢,定然没有大碍的。”初儿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倒还是让太后别大惊小怪的意思。只是在心里又着急又气恼,怪父皇不许他自己去问御医,反而撵了他出来。

    杨太后只得点点头,因知道皇帝也在,便不愿这会儿进去瞧皇后,又问:“公主们呢?”

    “在东挟屋里。”阿恕答道:“嬷嬷们领着她们先睡。”

    杨太后见自己儿子倒与初儿颇亲近,并不眷恋自己,便索性先往东挟屋去。

    却见屋里根本不是阿恕所说的安生无事:只留着几盏小灯,做个大家都歇下了的样子,实则众人都围在一处,嬷嬷宫女、老的小的,神色各异,被环伺当中坐着的容真正低着头,无声垂泪,德音陪在她身旁,一面不住地安慰她,一面分心留神着众人的动静。

    “这是做什么呢?”杨太后被付嬷嬷扶着,迈步跨过门槛儿站定了,问道:“一个个的,都被走水吓唬住了,不敢去睡觉了么?”

    她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是不是动了怒气的光景,一个年纪小些的宫人便壮着胆子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是二公主的傅母被杖毙了…”

    这话不说犹可,她才一出口,就听容真极为响亮地抽泣了一声,竟是悲痛得不能自已。

    杨太后见二公主这等情状,知道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只好在内心暗暗叹了口气,遣散了宫人,叫她们自去下房歇着,不许乱传话乱走动,而后上前去坐在容真旁边,拉一拉她的手,又轻拍着她的肩膀。

    “皇祖母。”德音起身匆匆行了个礼,又道:“您劝劝妹妹罢。”

    这该如何劝起呢?杨太后心想,既然落了个被杖毙的下场,那便是不容于皇帝,罪名已成定局。她是该劝容真不必把罪大恶极的傅母放在心上呢,还是假定傅母并非恶人,是蒙冤枉死呢?

    最终是容真先抬起头,用哭肿了的一双眼睛望着她:“娘娘,是不是愚笨的人就该死呢?”

    杨太后心中大骇,很想说些什么,半晌却只是哑然,德音见她不言,便抢着道:“胡说什么!父皇那只不过是气话而已,谁说你笨了?”

    杨太后听到这里,总算豁然开朗:除了皇帝,谁还能凭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就可令他人一时欣喜若狂,一时惶惶不可终日呢?

    她捻一捻手中的丝绢,仍旧嫌不够柔软,却也没有更好的了,便只得用极轻缓的力道,替容真蘸去脸上的泪水,揽着她小小的肩头,和言道:“小容真若是笨笨的,那上回的芸豆阿罗汉是谁替我做来的?我岂不是谢错了人?”

    容真这才勉强破涕为笑,护着手腕上的玉豆荚,不让她拿回去。

    杨太后握着她细细嫩嫩的手指,感受到上头分明有几个小小的茧,心中想,这也着实是个性子与常人不同的小姑娘,金枝玉叶的,却爱做这些匠人的活计。

    而后,她忽又想起幼年在家中看雪,玩伴用手帕托着未融的细雪,兴高采烈地告诉自己,她找到了有六个瓣儿的雪花。

    直到进宫以后她才知道,其实雪花都是一样的,只是照耀在不一样的人眼里。

    将来有一天,容真也会遇到那双只映着她的光耀的眼睛罢。

    两个小姑娘毕竟心事浅,这么喁喁低语了一会儿,渐渐都撑不住困了,杨太后便悄悄一招手,示意席嬷嬷并付嬷嬷轻些将她们带回床上安置。

    疏星淡月流转,夜已将尽。

    杨太后自拨开了砗磲珠帘出来,却瞧见皇帝往这儿走来。

    她未做多想,将手指搁在唇上,示意皇帝悄声着些。

    皇帝微愣,不觉停下脚步,问:“两个都睡了?”

    杨太后略一点头,本想罢了,怎奈心底究竟为容真不平,开口道:“俗话常说,投鼠忌器,难道皇帝富有四海,就舍得把掌中珠弃于沟渠,也不可惜了?”

    皇帝捏着眉头,恼道:“皇后已经说过朕的不是了,太后也要再说一回么?”

    他自己心里还憋着气呢:“朕说容真一向牛心古怪,原来是这么个蠢东西教坏了的。即便她当真没有伤人的歹意,冒冒失失地打翻了烛火,烧了起来,难道就不算过错?蠢比坏还可恨!”

    杨太后见他如此,心中不忿倒稍稍平息了些,不欲再多为此事纠缠,又问:“皇后究竟是如何了?”

    “也算是陈年旧疾了。”皇帝挥挥手,撵开了要给他铺鹅绒垫子的内侍,随意地坐在廊下:“气血两虚——青春年少的,怎么就有这么一样不足?若说是当初生头一个女儿时落下的病,这些年留心将养着,如何还不见好全?”

    杨太后若有所思:“平日里她便不是多么活泼好动的,略劳累些,就见她拿手护着心口,怕还是素秉虚弱了些,往后少不得时时顾念着,别再像今晚这般了。”

    皇帝点点头,竟是深以为然的样子:“御医从前就给她开过柏子养心丸,让她按日用着,她倒像怕吃药似的。奴才下人们劝不动,你难得同她好,得空多说一句。”

    杨太后道:“这件事既然我知道了,自该如此。她既睡下了,我明日再去看她。”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忽然想起,就在白日里,自己还同皇帝大动干戈,这时候居然能平心静气地说话,实在…怪异得很。

    皇帝对她这些心绪起伏浑然不觉,抬头看了看天色,抹了把脸,道:“太后且回去歇息罢。王守拙——”

    王内侍闻声连忙躬腰上前,见皇帝一伸手,会意地从袖中取出一小盒冰麝膏子,口中仍劝道:“皇爷,还是歇一歇再去书房罢?”

    皇帝闭着眼,没有搭言,王内侍便只得挑了这提神醒脑的膏子,涂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

    皇帝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不禁回过头去,杨太后自是早已走远了。

    他突然想起,早先宫人进清徵堂正屋回禀过,杨太后到了。

    是因为他,她才没有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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