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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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到棣兰院的时候,皇后已先一步来探望湄嫔了。

    御医诊出湄嫔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推算起来,便是她初承恩宠不久的事儿。

    皇后听了,越发欣慰不已,亲切地抚着湄嫔的脸庞,连连道:“好孩子,真争气!”

    倒是皇帝听见是这个月份,脸上有些不自然:那时候他才看中湄嫔,正新鲜着,每常召她来伴驾时,总没有轻巧放过的——说起来这孩子倒是很结实。

    如此再回过神时,就听见皇后正嘱咐着湄嫔:“怀着身孕多半嘴馋,只要御医说了无妨,想吃什么都叫他们做来,便是现成没有的,也只管差人来告诉我——只是记着“适量”二字:不是做皇爷娘娘的亏待你,再怎么有益胎儿的东西,也是过犹不及,况且孩子太大了,临盆时吃的苦头更多。”

    湄嫔专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抬首时又正与皇帝望过来的目光相撞,也只娇怯怯地睇他一眼,便面含羞涩地低下头去,不肯看他了。

    皇后见状,便含笑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好生养着,过后还来瞧你。”说着站起身来,向皇帝道别过,徐徐往外走了。

    皇帝忽道:“且等等。”回头对湄嫔又嘱咐了两句知冷知热的话,就同皇后一块儿离开了。

    人去屋空,湄嫔虽不免有两分落寞,究竟盖不过心中巨大的欢欣:恰如王嬷嬷所说,这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是皇爷登基后降生的第一位龙裔,只要他乖巧惹人爱,母凭子贵,她的福气还长久着呢。

    她半卧在榻上,轻暖的瓜蔓落蝶罗衾妥帖地遮盖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柔软蓬松的金鱼榴花倚枕支撑着她仍旧纤细的腰肢,令她可以惬意闲适地望着窗外,几盆花房新送来的牡丹名品“二乔”正徐徐绽放着,花开双色,半为紫红、半为粉白,明艳雍容不可方物,而花根处另有几支细白的玉簪花,亦迎风舒展。

    已过了牡丹的花期,而玉簪,才是秋日里正当时的花。

    皇帝和皇后出了棣兰院,见远远的有一群内侍正合伙抬着一株栽在盆内里的梧桐,将要移至麟德殿内去,这便是所谓“梧桐报秋”,等立秋的时辰到了,太史令便要扬声奏到:“秋来了。”而移栽的梧桐则应声落下几片叶子来。

    皇后因道:“今年立秋的时候却晚,要等到戌时初刻去了。”

    皇帝一笑,诵道:“春发其华,秋收其实,有始有极,爰登其质。”

    这是东汉崔骃被时人讥为“太玄静”时的作答,皇帝知道,这也是皇后极赞赏的一句话。

    皇后会意而笑,二人也不乘辇,携了手往麟德殿去预备观礼。

    皇帝因道:“若湄嫔腹中是个女儿,像她一般娇美就好了。”

    “是儿郎岂不更好?”皇后道:“德音、容真两姐妹可以作伴,初儿却没个兄弟,十一弟毕竟是他长辈,性子又和软,成日里不分尊卑地玩在一块儿,总是太纵着初儿了。”

    皇帝便贴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既想得这样细致,怎么不自个儿给初儿添个兄弟呢?”

    皇后不禁别开脸,见周围拥随着的宫人们都是恍若未闻的模样,究竟有两分不自在,垂眸岔开了话头:“说起来,之前瑞王妃才递了信进宫,瑞王的一个侍妾刚诞下了孩儿。”

    “是男孩还是女孩?”皇帝随口问道,“女眷生产,报给宗正寺便是,为何要特意来烦扰你?”

    “是个女孩儿。”皇后道,“八弟妹的意思,无非是盼着六郎能开恩,放八弟出宗正寺,回去见一见女儿。”

    皇帝冷哼一声:“当初皇考给老八选这个媳妇子,本是指望她能略微规劝老八一二,不是让她学着沆瀣一气的。再这般不知好歹,朕难道不能给老八另换一个八王妃?”

    这话便重了,皇后才要开口,就被皇帝制止了:“罢了,不说这两人。”

    皇后只得点点头。二人进了麟德殿正殿,移来的梧桐树已栽好了,太史令及一众宫人忙向帝后行礼,皇后略略抬手,叫了起,又低声向皇帝道:“我去偏殿里歇一歇,等时辰到了,六郎使人来叫我一声。”

    皇帝见她面有疲色,自是心疼不已,让宫女好好搀扶着,又问:“今日吃过养心丸了不曾?”

    皇后微笑道:“这会儿就吃。六郎不必担心,何不让德音他们也来呢?”

    “德音倒是喜欢看这梧桐落叶。”皇帝道,“那你且歇会儿罢,等孩子们来了,我再唤你起来。”

    皇后答应着,先行离开了。皇帝便坐下来,看着众人布置,才瞧了一时,就觉得无甚趣味了,正要传皇子皇女们来,就见一个宫装女子手中捧着匣子,从殿外走过,因皇帝在此,便特意进来拜见行礼。

    却是卜儿。

    皇帝见她穿着霜绿的对襟,白细褶裙儿,一眼望去与旁人的衣裳并无二致,细瞧才知道,那衣摆上竟是拿同样绿色的丝线细细绣了花样的,唯有立在阳光下,方才能显出层层韵味。

    不禁道:“看来让你去司制司,倒是人尽其才了。”

    卜儿行过礼,仰起头来,面孔上有着真切的欢喜与感激:“奴婢还没有谢过皇爷,让奴婢这样的驽马也有了伯乐调.教。”

    “世人都说伯乐不常有,不去相访良驹,倒来调.教你?”皇帝一挑眉:“你这自谦也未免太心口不一些。”

    卜儿并不顺着他的话说,而是道:“奴婢明知自己的绣工强过其余姐妹们,若仍旧故作谦逊,不是太过虚伪了么?”

    皇帝笑着摇摇头:“敢出此狂言,朕且问你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是秋社时要用的七彩络子。”

    民间秋社乃是收获完毕后,于立秋后第五个戊日祭祀神农与后稷。而无须耕作忙的皇家亦取其风俗,祭神、食糕、饮酒,宫中女眷虽不能归宁,但皇后娘家亦会送来新葫芦儿、枣儿等新鲜果子。至于各色丝线打成的络子,则是用来装饰在树上,图个硕果累累的意头,这是初学女红的少女们都能做的玩意儿,实在不值得夸耀。

    卜儿也不顾皇帝的嘲笑,将自己打的络子取出来展开:“这是‘象驼宝瓶’,这是‘金玉满堂’,奴婢选的是黄黍与白米……”

    “罢了罢了。”皇帝摆摆手:“朕不过看个热闹而已,这些巧心思,你该和沈司制说去。”

    卜儿的神情难免有些黯然,只得闭口不言,又收拾好了匣子,俯身一礼,告退离去。

    “其实……”皇帝忽又开口,卜儿只得重新回过身来,低眉恭听,“宫女的衣裳都素雅,你么,还是穿艳些的好看。”

    孟嬷嬷端着炖盅进了偏殿,就见皇后已经醒来了。

    “娘娘,”孟嬷嬷蹲一蹲礼,将托盘搁在桌上,“奴婢炖了桂圆桑葚兔肉汤,您用一些罢?”

    皇后抚着心口点点头,两个大宫女便服侍着她净手漱口,孟嬷嬷盛了一碗汤端来,皇后接在手里,不急着喝,只笑道:“方才一个梦做得没头没脑的,像是一回家宴上,湄嫔要吃我跟前果盘里的桃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却不知怎地不肯给她,她又急又恼,竟…竟早产了。”越往下说,皇后的笑容越挂不住,眉头渐渐皱起来:“她那肚子看着都没显怀,孩子生出来,倒还齐全……”

    这样的梦,实在不像是好兆头,又不可与旁人说,皇后心里一时不能释怀,想了想,吩咐大宫女道:“我记得有一个粉红碧玺雕的蟠桃,你去寻出来,给湄嫔送去罢。”

    宫女应声去了,皇后面上忧虑之色方才略减,用小瓷勺略一拨碗中的养神汤:“这兔肉看着不像是尚食居饲养的,是六郎上回猎来的罢?”

    孟嬷嬷不比她胸怀旷达,犹豫再三,还是道:“正是皇爷吩咐奴婢去取的。奴婢回来时,还见皇爷和卜儿姑娘说着话呢。”

    皇后自然听得出她话中之意,也不怕明言:“六郎这个人,有心塞到他跟前的,他未必肯要,不好去招惹的呢,又说不准是非要不可。我看着那个卜儿,也不是甘心久居人下的,索性先将她调开了,将来管他如何,总不至于落个惦记长辈身边人的名声。”

    “娘娘,实在是贤德人…”孟嬷嬷感慨着,再多的颂赞之语,却是说不出来了。

    “贤德不妒,本就是自古先圣对妇人的要求。”皇后一笑:“何况我也很该惜福知足了,六郎待我不必说,妃嫔们也大致是和睦的,亲姊妹还难免有口角呢,能像咱们这般处着,多难得。”

    “湄嫔有孕,皇后送了碧玺蟠桃,贤妃送了牙雕百子葫芦,安嫔没送,再底下的才人、美人们,送的多是亲手做的针线,鞋帽一类。”

    杨太后听席嬷嬷说完,想了想,一笑道:“我倒想将皇帝送的那几大箱子都给她抬去,到底怀孕的人,不好闻这些。便将那个‘善财龙女绕莲台’给湄嫔送去罢。”

    两名嬷嬷不禁一愣:杨太后说的,原是嶂涞国使团来朝贺先帝时,一个所谓“庶孽”出身的通译小官所献的摆件,善财是纯金打的,龙女是碧玉雕的,当中莲台,也是嶂涞国人最为推崇的青瓷质地。

    杨太后彼时一见,便笑说:“当中这莲蓬若是空心的,尚可做个笔洗,可惜了,偏偏是一窍不通。”

    先帝大笑,就随手把这玩意儿给她了,凭她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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