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三十六

    皇帝觉得,自己是有点魔怔了。他平生所见过的女子,皇后自是头一等的贴心人不用说，贤妃活泼,湄嫔娇俏，便是德嫔有点小算计,也绝不敢在他面前顶嘴半句,更不要提那些温顺的宫人们了。

    唯有这个杨氏,一贯的不安生,屡次叫他不胜其烦，如今难得省心一回，自己心里反倒空落落的不习惯了。

    如若不然呢？她虽尚青春,又不比那些更年少的美人才人们可爱；虽有美色，也没有到绝世无双的境地。

    除此之外,竟是再找不出别的长处了,实在不值当他挂心。

    皇帝思来想去,到底说服了自己,又将手中政事处理了，当夜便往棣兰院去。

    湄嫔自有孕以来,饮食睡眠都无碍,只是人怠懒了不少,脸儿便瞧着圆了些，幸亏她生得实在标致,皮肤又白,坐在灯下,莹润可爱的，较之从前是一种不一样的动人。

    苗才人与柏美人两个正陪着她玩儿“八仙过海”棋，见皇帝来了，几人纷纷起身相迎。

    皇帝便免了湄嫔的礼，又坐到她身旁，含笑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好圆。”

    湄嫔乜他一眼，伸出粉雕玉琢的手握住骰子一扔，走了点数，恰是可得宝藏的陀汗岛。

    湄嫔这才向皇帝讨好道：“果然皇爷是天下第一有福之人，一坐下来就旺我。”忙洗了手，亲自剥了葡萄喂他。

    “难道你不赢这回，朕连果子都没得吃了？”皇帝玩笑一句，又见两个小的各将桌上一堆金银瓜子推了些到湄嫔面前，因道：“这些游戏彩头，不拘拿些什么小玩意儿充当就是，怎么还赌起钱了？”

    苗才人同柏美人听见这话，怕皇帝生气，立刻红着脸缩回了手，湄嫔却是想也不想，就道：“哪有皇爷说得这么不堪——我回回便是赢了她们，最后也都把钱还给她俩不说，还另外要赏呢。”

    皇帝本是提醒她们收敛些，被自己说两句，总比被管教礼仪的嬷嬷们发现了，拉去重学宫规要好，谁知湄嫔如今也长脾气了，不由得有些不快起来。

    谁知湄嫔只想着自己在苗才人、柏美人两个小妮儿跟前失了面子，犹自不服气，嘀咕道：“太后娘娘还拿整匣子的珠花赏人呢…”

    “你!”皇帝气她不可教也，还攀扯起了旁人，恨恨地站起身来，拔腿就走。

    湄嫔这才后悔失言，却也挽留不住了，两个小的也对视一眼，不掩失望地轻叹一声。

    皇帝上了辇车，只觉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沉声对苏内侍道：“回两仪殿，把德嫔召来。”

    德嫔本已准备睡下了，不意皇帝此刻要传她，想了想，只在水红夹衫、玉色绸裙儿外加了件梨白鹤氅，拿梳子将发髻抿光整些，重新戴上两颗金镶红玛瑙的耳坠子，便由嬷嬷扶着上了软轿，往两仪殿去了。

    虽也和往常同样一路静默，但德嫔敏锐地从中品味出一丝不寻常，偏偏苏内侍又不比王内侍心善好说话，想向他打听什么亦是白费力气。

    德嫔只得步步谨慎。到了寝殿内，绕过屏风，走到内室门口，才一迟疑，就听皇帝没好气地问道：“躲哪儿做什么？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嗯。”德嫔却是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妾身怕疼…”

    皇帝听出她话中所指，一时也气不起来了，招招手，仍是不容反驳的口吻：“过来。”

    德嫔这才婀娜上前，又自己解开了鹤衣氅，方才蹲了个常礼。

    “这件鹤氅倒衬你。”既然召了人来侍寝，皇帝也是不想继续不痛快，伸手要瞧她的衣裳。

    却听德嫔轻“嘶”一声，原来是皇帝不留意，把她右边的耳坠子连带着给绊松了，薄薄的耳垂上登时凝出一点鲜红。

    皇帝正要叫人进来给她瞧瞧，忽然莫名觉得这画面有些眼熟。

    还有谁被他绊掉过耳坠呢？

    皇帝虽没想起来，但并不妨碍德嫔渐渐显露出了得宠的势头——自这回起，除了去凤仪宫坐坐，同皇后说说话，皇帝但凡要人侍寝，一概都是召的她。

    而湄嫔仗着身孕，当日把皇帝从棣兰院气走了的消息，也在暗中流传起来。

    清怡阁的头等宫女婵儿从别处听说了这话，连忙回来告诉德嫔。

    德嫔顿时大为恼火，待要发作，又怕正合了有心人的意，见婵儿及许嬷嬷脸上犹有喜色，越发生出几分厌烦来，谆谆告诫道：“这是不晓得哪个小人眼红，特意放出这样的风声，挑着湄嫔与我不和呢，你们还不收起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是等着落人口实么？”

    那二人方才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婵儿尚有些担心地问道：“那娘娘要去与湄嫔分说分说么？”

    “行得正坐得端，何须为流言所困扰。”德嫔说是这样说了，心里只暗暗揣测：这事儿多半是贤妃在背后出主意，也难保没有旁人受她撺掇，愿意跳出来当鹰爪。

    不过她也不怕什么。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却只有一个。有人得宠，就必然有人失宠，她可不会在这上头也温恭谦让。

    一个能上玉牒的“德嫔”才是刚开始，她要做德妃、贵妃，最后，是皇后。

    皇后咳了两声，随即向一脸关切的杨太后摆摆手：“不妨事的。”

    杨太后是早换上檀色灵芝纹薄袄了，知道她不肯，无非嘱咐宫人再给她的手炉里添些炭罢了。又说：“今年实在冷得出奇，谁能信如今才九月底呢？”

    皇后点点头：“我已经让六尚把各处的炭都分发下去了，咱们偶尔去到的各宫里倒不打紧，就怕那些做杂活儿的低等宫人们短了份例。”

    杨太后不禁皱眉道：“你劳心到如此地步，长久下去可怎么是好？妃嫔们就没有一个有才干又肯担当的么？”

    皇后便笑道：“倒有一个人，我十二分地放心，只是原不该太烦累她。”

    杨太后听出她说的竟是自己，默默想了一想，道：“我何尝不愿意帮衬你些呢？不过碍着身份不合适——或者，你在你宫里挑个稳当不多嘴的人，有什么事只管让她来知会一声，我出力出主意，借她这个凤仪宫大宫女的名头，可好？”

    皇后心中过意不去：“这又实在太委屈你了。”

    杨太后一笑：“我也想找些小差事儿来打发时间呢，只是不必张扬出来，又招些不中听的话罢了。”

    未等皇后再开口，一个小宫人进来回道：“禀二位娘娘，皇爷来了。”

    皇帝原有话和皇后说，奈何在凤仪宫左等右等，皇后还不曾回来，他心里着急，只得不情不愿地往这天和宫来了。

    帘子一掀，屋中暖馥馥的气息便笼罩了通身，乃是杨太后素日爱摆的新鲜南果子，既甜丝丝的，又不闷人。

    皇帝嫌热，对杨太后略一颔首，便拉住皇后的手，也不叫她行礼：“索性把斗篷穿上，省得出门时一冷一热的，反而招病。”说着话，又不禁往杨太后这边看了一眼。

    杨太后见他是个立刻又要走的架势，连茶也不叫宫人上了，只向着皇后道：“既有事，我就不虚留你了。”

    皇后含笑点点头：“明日再来看你。”

    杨太后并不拒绝她的好意，待帝后二人走了，之前吩咐小厨房做的奶酥菱花卷儿才端上来：她本是要留皇后一块儿用饭的，这道点心冷了不好吃，须得现做才好。

    “娘娘，奴婢伺候您用膳罢？”付嬷嬷见她神情低落下来，连忙上前拉着她，欲拿话岔开。

    “丢出去。”她道。

    捧食盒的小宫女没领会过来，微愣了一瞬。

    杨太后的语气越发不容置疑：“我叫你丢出去。”

    “你先退下。”付嬷嬷不好明着阻拦，只得先打发了满脸无措的小姑娘。

    倒也不必她想法子劝，杨太后已然自己惊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

    她不敢告诉嬷嬷，她的心里方才长满了蒺藜，刺人刺己。

    且说皇帝这边拉着皇后，兴冲冲地回了凤仪宫，这才道：“英吉利国的使团到京了，四日后大朝会，我便宣他们觐见。”

    皇后闻言便笑道：“总听那些出过洋的说，西洋人头发眼珠子生得五颜六色，跟咱们大不一样，如今可能眼见为实了。”

    皇帝可不觉得这个稀罕，他是听说那名雷恩医士也随团同来了，还算英吉利国君省事。待他把人传来，细问一番，考量考量对方，配不配给他的皇后瞧病。

    再不料雷恩甫一听说病人是谁，便摇头摆手地咕隆了一大堆话，皇帝虽听不懂洋话，看他的样子也已然猜出了七八分，只是不肯罢休，沉声问通译：“他说什么？”

    通译官早就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回皇爷…雷恩医士说，娘娘、娘娘芳龄已高，此法无效……”

    “哐”的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满殿的西洋使臣们，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徵的皇帝，将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雕龙御案掀翻在地，那些他们爱之如命的典雅瓷器尽数粉身碎骨，正是电闪雷鸣之声，撕开了风雨满城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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