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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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宫里谁也没料到皇帝会这般雷霆震怒:皇后娘娘不就是偶然有些症候么?大家伙儿精心伺候着不就好了?

    在一众如履薄冰的人当中,唯独太医院稍微有点儿谱,越发缩着脖子鞠躬尽瘁:自己的人想不出医治的法子,才受制于那起子没心肝的西洋人,这不都是他们的罪过?

    朝臣宫眷们,一时都人心惶惶,愁云惨淡。劝谏呢,也无从劝起:皇帝一连多日没进过后宫,召臣子们议事时也脸色不佳,能当天子近臣的,都识时务得很呢,谁敢多说一句话?

    “我只怕他赌这口气,伤的是自己的身子骨!”皇后忧心忡忡,素来端方自持的人,竟也不能自已地流下泪来。

    杨太后心中本也不闲:席嬷嬷前几日又犯了咳嗽,不知是否时令不好,多少润肺止咳的温补汤药下去了,竟没有好转的意思,再拖下去,可就要移到养顺堂去了。

    那地方,说起来是皇帝仁德,专门设立的容小病小痛的宫人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可事事又哪比得上天和宫这里方便呢?何况席嬷嬷毕竟有年纪了,不是歇一歇就能不药而愈的。

    更兼目睹皇后如此,杨太后越发觉得心里又酸又闷,空口安慰皇后几句,自己听着都嫌无用,待送走了人,叫来秀儿嘱咐一声:“我往两仪殿去一趟,你们不必跟着平白受气。一会儿付嬷嬷回来了,你告诉她,银吊子里的秋梨膏熬得有小半个下午了,里头药量加得足,叫她彻底放凉冻起来了,给席嬷嬷收着,用时兑水喝。”

    秀儿答应了,又道:“您一个人,可要当心啊。”

    杨太后一笑,听得出她言下之意:“知道了。”

    两仪殿外除了王内侍、苏内侍,还有七八个小内侍并两个捧着茶盘的宫女,都垂着头在那儿站规矩。

    杨太后看这架势,就知这些人都是被皇帝给赶出来了,他老人家一个在里头,给自己关禁闭呢。

    正副二位总管见她来了,都恭敬地上前行礼,王内侍含笑道:“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差底下人跑一趟就是,如何亲自驾临,折煞咱们做奴才的了。”

    杨太后从前听人说起过,这是宫里面难得热心肠的一个人,这会儿一番话,虽是拦着自己,却也是给自己全了脸面。

    只是她主意打定了,没有回去的道理,便和气道:“王内侍太客气了,你们伺候着皇帝,原也辛苦,我自去看看皇帝,就不劳你们通传。”

    这话有意思。她又不是皇帝的生母,也没有养育之恩,甚至年纪比她名义上的“儿子”还小许多,平白跑来尽长辈的情分,皇帝若是心情好,还能找个和软的由头把她打发了,如今可是万分的不痛快,谁去通传谁落不了好。

    她既有这句话,苏内侍自然不同她争,欠身让出路来,王内侍想拦,也知动静一大,里头同样听得见。

    杨太后“吱呀”一声,推开了门,脚还没迈进去,就听见冷硬的一句:“出去。”

    她没理会,两只脚稳稳当当地站定了,向四周环顾一圈:今儿天阴,时辰还早着,屋内便是半晦不明的,又只在御案上点了一盏灯,虽罩着玻璃罩子,到底也不亮堂。

    皇帝就着这点光,皱着眉头在看奏疏。

    杨太后缓缓走到案前,虽有弱柳扶风之态,身上带的环佩却一点儿响动也没发出。

    只是那股隐隐约约的香气教皇帝闻见了,顿时心烦起来:他这会儿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这个女人。

    “出去。”索性连个称呼也省了。

    杨太后不觉长眉一竖:她素来也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儿,这回是看不得皇后难过,且可怜旁的宫人内侍们,好心想劝一劝皇帝,左右她是不怕皇帝贬她的官职、降她的位分,一句半句地触了龙鳞亦无大碍。

    可恨这人也太不知不为已甚了。她来了气,说话的口吻便又故态复萌,忘记了自己本已与皇帝休兵罢战:“皇帝真是个勤政爱民的千古圣主,心里头天大的不痛快,还凑着这豆大的灯火儿看奏章,合该叫群臣们都来瞧一瞧,以为榜样呢!”

    皇帝被她激狠了,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砸过去,又念及她毕竟是个女流,不好同那些内侍们一样对待,迟疑片刻,自己先被生生捏碎的瓷片划伤了,鲜血登时流了满手。

    杨太后没看懂他这算哪门子威慑,倒确实心中一揪,口里仍旧不依不饶:“怎么着?眼瞧着没个人证,这是要给我扣一个蓄谋弑君的罪名呐!”偏不能如他的意!情急之下,攥着皇帝的手就要替他挑碎瓷渣。

    皇帝也知道疼,被她没轻没重地碰着,涨痛之余尚有种虫咬般的麻,忍了又忍,究竟控制不住,呵斥她道:“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拉男人的手?不知羞!”

    杨太后也被他闹得没了分寸,一张口不知是为撇清,还是为回敬:“你是我儿子呢,哪用论这个?”说完就知道坏了,一张脸臊得通红:她哪来这么个老儿子,还真应了他那句话,不知羞。

    皇帝见她脸上几欲滴血,移开了眼,也不好再奚落她,硬撑着道:“不必你挑了,待会儿正经传个御医来。”

    杨太后暗想,放了点儿血,果然气性没那么大了。实际到底有点过意不去,放缓了声口,道:“这就派个人去传罢。你这个样子,外头伺候的奴才们都悬心呢。”

    她的气势一软下来,皇帝自己也不知怎么了,竟道:“他们悬心也不是真担心我,无非怕受牵连罢了。”

    杨太后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使性子似的话,垂着眼眸,讷讷道:“那又如何?你是皇帝,原就是大伙儿的天。遇上个不如意,便这么着,叫依靠于你的后妃、臣民怎生是好?”

    皇帝本已听进去了她的劝解,末了却又莫名恨起她来:“你懂什么!真在朕面前摆长辈的架子了。”

    杨太后听见这句,心中一刺,一股业火又“腾”的燃起来了:“我是不懂!我不过心疼皇后!那样贤良仁善的人儿,你也想想她心里如何过得!”

    气咻咻地转身就走,开了门尚还肯压下怒气,低声吩咐外头内侍道:“去传雍御医来。”

    皇帝听到这里,一时又惶然起来:皇后,她心疼皇后。

    他不肯跟谁说,太医院翻遍了医书脉案,得出了跟西洋人一样的结论:皇后的心上天生有个缺口,气血不足,年岁越大就越难支撑,只怕……

    他心里的愧怍滋味杂陈:皇后心上已经有个口子了,他不能再伤她的心。

    雍御医得了宣召,一阵风似的便来了,皇帝听见动静,无暇思索,手上已经把那块被撂下的沾血手帕揣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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