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四十六

    算起来,宫里头确实是有日子没出过什么大喜事儿了。

    女眷们闲着无聊,皇子公主们又都还小，便纷纷寻热闹寻到宫人身上了。

    郑彤史入宫早,家里人如今都没了音信，这内宫竟成了她的娘家,妃嫔们便是不为凑趣儿,只冲着皇后的面子,也都要添几样嫁妆。

    吉日选在二月廿八,新妇子从尚仪局动身，车马陪嫁自嘉猷门出宫，一路行过小半个皇城,方到杜御医的私宅。

    后妃们都相约要去送嫁，杨太后也难免意动：她说是都活到祖母辈的人了,竟连一回娶亲都没见识过,总难免有些好奇心。

    只是又怕和皇帝撞见。杨太后虽听说了他斥责杜御医的事,猜度着他未必会赏脸亲临,但这时节下，终究是小心稳当为上佳。

    她既把这迷局看通透了,倒也不灰心：再怎么论,躲也只是躲一时的。皇帝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过了这阵兴头，说不定连有她这么个人儿都忘了,大家得以清净一世。

    届时她又何至于把名节身心都舍出去呢？

    她一边刚毅果决地想,一面轻抚着蜷在她怀里的偷炭郎,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坐着的秋千便懒懒散散地摇荡。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和煦的熏风吹拂在她光洁润泽的面庞上，杨太后渐渐阖上眼，靠着结实柔韧的绳索，恬然得几乎要睡着了。

    隐约传来的喧闹声不合时宜地惊扰了她的隽永安宁，杨太后秀长的眉微拧，却不愿醒来，含糊问道：“怎么了？”

    秀儿使人出去打听明白了，过来回话道：“是惠妃娘娘临盆了。众主子们送完嫁还没散，又一块儿往棣兰殿探她去了。”

    杨太后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接着偷闲是不能了，鹿鸣宫毕竟也在东苑里，离如今扩建了的棣兰殿不算很远，她无意去裹乱，便将膝头打盹的猫儿仔细交给茜儿抱着，自己从秋千上下来了：“回罢。”

    甫一出宫门，就见皇帝的辇轿往这头来了。

    这实在出乎杨太后的意料，转念一想，到底是他的孩子要出世了，理所应当要来瞧瞧。

    尽管按本心是能避则避，但眼下没奈何避不开，那又没有藏手藏脚的道理，跌了身份体统。

    杨太后便止了步子，泰然地在原处站定了，待皇帝上前来时，略一颔首，道一句“恭喜”。

    皇帝的心思却复杂得多。他一抬手，让抬轿的压了辇，起身一跨，走到杨太后面前来。

    他满肚子的话要说，只是果断不了该用哪一句开头。

    杜御医夫妇好大的荣光，烦了皇后做主婚人，到场的妃嫔们都一声连一声地称赞帝后仁德，成全了一对佳偶鸳侣。

    皇帝却怎么听怎么不顺耳：认真论规矩，郑彤史这样的女官同样算是他的女人，他肯大度，成全了这二人，谁来成全他？

    更不要说当真感念这所谓“成全”的，或许只有他自己。

    他袖子里还卷着奏疏，便急匆匆地赶来尚仪局了，是为了看这些妃嫔们如何凑趣送嫁的么？

    放低身段至此，莫说旁人，就是从前的自己都要耻笑：不像伟岸男儿!

    幸而还有怀着龙裔的惠妃，可以一慰圣心。

    皇帝想到这里，不觉定定地看着杨太后，析毫剖厘地想从她脸上寻出些微端倪。

    杨太后自知不比他堂堂天子，脸厚心宽，内里五味翻涌，最终也抵不过一句：“那宫里的女人正为你拼着命。”

    皇帝闻言怔了怔，竟白白放她擦身而过：他是从没想过一层——从古至今的皇帝都只知道，后妃应当为他开枝散叶、延续祖先血脉，却不明白自己所赐予她们的美好封号、锦衣玉食，并不能护着她们免过鬼门关。

    他思索了一会儿，也只会交代一声苏内侍：“去告诉棣兰殿听差的产婆御医，务必保惠妃平安，需要何人何物，尽管开口。”

    口谕带到棣兰殿，除皇后以外，众妃嫔多少都有些吃味：宫眷生产或许有头一遭的，这些产婆御医却是经过多少回的了，哪会不知道早早把一应物什备妥，竭力保全一大一小呢？非要说缺，缺的无非就是皇帝这空口一句“保惠妃平安”罢了。

    贤妃当即待不下去了，向皇后道：“我看惠妃妹妹这样子还有的时辰耗呢，皇爷一句话最管用不过，咱们候在这儿又帮不上什么，不如各自先回罢。”

    皇后听她话说得有些揶揄，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便点头道：“大家都回去歇着罢，采儿留着，有事便来回我。”

    德嫔待众人都走了，落在最后，笑对皇后道：“娘娘辛苦了大半日，正应该好生歇歇。妾身留在这儿，若采儿姑娘去凤仪宫回话，这儿也多个人照应照应。”

    皇后知她好意，只是想到她也年轻未经过这事儿，没得吓着她，却听她又道：“二则，妾身多学学这些老嬷嬷们是如何行事的，将来方美人到了日子，就不至于再两眼一抹黑了。”

    方美人便是之前才被诊出身孕的那个宫女。皇后听德嫔这样说，想一想，答允了。

    看看日头，皇后又吩咐人拿参鸡汤速速煮些面条来，趁着惠妃这会儿宫缩得不很厉害，赶紧垫一垫，各色羹汤糕点也不能少——生产是个费体力的活儿，若是肚子里的孩儿顽皮，当娘的被折腾一两天都有。

    惠妃如今已是被阵痛闹得没了主意，双手抱着雕葡萄藤的床柱，就那么干坐着，待面条端过来，王嬷嬷挑起来喂她吃了两口，便没精打采地摇头不要了，正想要水喝，肚子里又来势汹汹地疼起来。

    她疼得大汗淋漓，前俯不成，后仰不成，一双柔弱无骨的玉手攥着床幔子借力，竟也能迸出青筋来。王嬷嬷爬连忙上床，让她能仰靠着自己的身子舒服些，又拿帕子替她擦着汗。

    却听惠妃有气无力道：“皇爷…”

    王嬷嬷忙饱含欣慰道：“皇爷心里惦记着娘娘呢，才刚打发了苏内侍亲自来传话，说，务必要护着娘娘万事周全。”

    惠妃听着，眼泪便无声地淌了下来。

    德嫔恰好从外头进来，瞧她这副光景，诧异着上前关切道：“姐姐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那样姣好的面容，殷切的目光，惠妃却看着刺眼，抑制不住地将脸狠狠别开了。

    德嫔意味不明地叹息一声，只得和气嘱咐王嬷嬷道：“怀孕的人心思重，到临盆时更难免心绪不宁，有劳嬷嬷多宽慰姐姐。”

    王嬷嬷见她肯主动体谅，自是答应不迭，又忙活着照料惠妃。

    一直到半夜，孩子还是老样子，动得欢实，就不肯出来。惠妃的宫口开了有三指，便滞缓下来。又召了挟屋中待命的御医进来，隔着好几重帐子搭了一回脉，仍是母子都安好，产程也未停止，言下之意只一句：慢慢熬罢。

    采儿已经去了趟凤仪宫回过话，德嫔亦有些撑不住了，在暖阁里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看一眼西洋座钟，让人再去给惠妃备些汤点，别耗尽了力气。

    已经是拂晓了。惠妃便一直维持着半卧的姿态，这时候她都感觉不出来分外的疼痛了，只是愣愣地张着眼，瞪着头顶绣金缀宝的芍药花帐子，脸颊上不知是泪痕还是汗迹，干涸了绷扯着眼睑，她觉得累得很，又十分茫然：她为了什么要生孩子呢？

    她进宫，就是嶂涞国用以取悦上朝天子的贡礼，她学过大徵的文字，读过历朝的史传，起初自然也盼望着能得皇帝的垂青，做个能在青史里留下只言片语的宠妃，最好还要为皇帝生许多儿女，将来若有一两个出息的，她也就跟着享清福了。

    然而走到今日，她才封了妃，怀着头一个孩子，皇帝又已经有了德嫔、方美人，还有她自己提拔起来的苗才人和柏美人，春花秋月，各盛一时，都不再是她的好光景了。

    她不敢妄想皇后的宝座，也绝知帝王的热烈目光从不只为一人停驻，那么她的将来，便如同贤妃么？

    不，她才不要学她成日里嘴甜心苦、煽风点火。属国贡女，也有属国贡女的骄傲自矜。

    “啊!”她失声痛呼一声——就为了这个孩子自己，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们娘俩都要坦荡从容地活下来，看看这清明日光。

    “娘娘!”周围伺候的人都不意产程会忽然加快起来，王嬷嬷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紧紧拉住她汗湿乏力的手：“娘娘千万坚持住啊!”

    产婆们雷厉风行，有条不紊地齐心勠力，又过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一声响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天际：太阳升起来了。

    棣兰殿的宫人们无不喜极而泣，唯有殚精竭虑坐镇一夜的德嫔娘娘，踉踉跄跄地疾奔到无人处，“哇”的一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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