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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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起初听到消息时,心里是起了杀意的:他连手都不用脏,只须扣下那个进宫通风报信的管事,再让老八多逗留一会儿,就能让皇庄里那个女人悄无声息地消失掉。

    可皇后于心不忍,说她虽糊涂,到底是条人命,仍旧派了名御医前去给她医治。

    好了,皇帝暗想,这下该杀的人又多了一个了。

    他略皱着眉,睥睨着在他面前躬身哈腰的八王,问:“你对胡氏可还满意?”

    八王一听便堆起了满脸的笑,道:“皇兄亲自挑出来的人,自然是十全十美、玉洁松贞①,臣弟未敢有半分不满意。”

    这话细听总觉得有些不入耳,但念及八王素来是不着调的性子,皇帝也懒得与他费口舌,只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不过。往后要和她彼此敬重,彼此扶持,不可再像从前一般了。”

    八王垂着眼睛,答了声“是”。

    皇帝点点头,又向苏内侍道:“去将世子请来。”

    八王闻言,不禁神色微动。一时世子到了,拜见过父亲及继母胡氏,八王往日对儿子从来难得有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的时候,如今算是久别重逢,也不过问了些饮食起居的话,又相对无言片刻,便到了出宫的时候。

    里间皇后才同杨太后说完今日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皇帝便进来了。

    杨太后想了想,道:“京郊的庄子上想必不是个能养病的地方,等她好些了,能挪动时,不如接到宫里来,一来调养更方便,二来,也省得八王再做这没出息的事。”

    皇后何曾没有想过这一层,只是前任八王妃如今没名没分的,若接进宫来,总归是不好安置。

    还没开口,却被皇帝抢了先:“皇庄虽比不上宫里,倒也并非太后所想的那般凋敝破败,否则朕又怎会将那些放出去安度晚年的老宫人送到那里呢?”

    杨太后便瞟了他一眼,没有接话。皇帝此时是气定神闲的,看来如何处置这件事,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那么她多说也无益。何况八王妃不八王妃的,认真论起来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皇后见她神色懒懒的,知道她向来那点小毛病,知趣地站起身来,道:“这事儿原不值得太后挂心,等处理妥当了,我再来回太后。”说罢睇一眼皇帝,蹲礼告退。

    皇帝脚步略顿,却见杨太后一点儿虚留的表示也没有,只得就这么走了。

    两个宫人上前撤下了不曾动过的茶盏,付嬷嬷过来向杨太后道:“娘娘这时要换下燕居冠服么?奴婢再替您通通头发,按一按,也好消困解乏。”

    杨太后闻言,浅笑着点点头,便到寝殿去,卸下冠,宫女才捧来家常衣裳,却听见屋后传来几声“扑棱棱”的响动。

    “准是哪个宫里的鸟儿又从咱们这里飞过罢。”杨太后叫住欲去查看动静的宫女:“给嬷嬷搬一张凳子来,通头发不必站着时时左右对照端详。”

    付嬷嬷并不出言婉拒,谢过恩坐下来,先拿梳子梳顺一遍:杨太后头发本就生得好,宫里的保养法子又极多,更不必说席嬷嬷留下来的那些个秘方儿,积年累月地护理着,便是最好的缎子,也没有这样的润泽柔厚。

    又取一点安神舒缓的香露在指尖,轻轻地揉按着,杨太后阖着眼,听见付嬷嬷低声道:“娘娘今儿本就起得早,又平白无故地听了那么一件事,确实叫人堵心得很。”

    她不禁沉吟了一会儿,才问:“嬷嬷觉得,这事儿谁最该罚?”

    “头一个,便是那报信的管事。”付嬷嬷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却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杨太后因问:“嬷嬷是说,他应当一开始就拦住八王,是么?”

    “不。”付嬷嬷道:“他应当钉嘴铁舌,守口如瓶。”

    杨太后蓦然睁开眼,在镜子里看见付嬷嬷平静如水的面容,波澜不惊,而义无反顾。

    头发通好了,付嬷嬷便开始为她重新梳髻,一面说起了家常:“席姐姐往生后,苏内侍求了恩典,给她守陵去了。奴婢木讷,这么些年看他们俩,也不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什么生死相许、海誓山盟,无非是下了值待在一块儿,一个看书,一个绣花,话都不怎么说——如今姐姐走了,苏内侍怕只是不习惯没人陪着看书罢。”

    她搁下梳子,打量着为杨太后绾起的松鬓扁髻,这是近来时兴起的式样,淡雅婉约,只点缀两三支宝石花簪就称得上光彩动人——可惜还未到戴玉簪的时令,否则更相得益彰些。付嬷嬷露出一分满意的笑容:“自然,民间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样儿,奴婢不知道。不过,像是这样无关风月的相伴,仿佛也就足够慰平生了。”

    杨太后不觉望着她,良久不语:嬷嬷看出来了。这并不令她感到惊慌失措,既然做了这样的抉择,天长日久的,怎么可能瞒过身边最亲近的人呢?她甚至未有十分的意外,嬷嬷会用这一番话来宽慰她,尽管她根本是个“太上忘情”的秉性。

    可是在杨太后心里,无关风月并不能慰平生——这不过是她审时度势后的妥协。

    她从来都是贪情的人啊。

    杨太后兀自含笑摇摇头,褪掉披在肩头的大幅绸子,在檀色绫衫外罩了件雪青半臂,敛着豆绿的褶裙,起身缓缓走到殿后的一扇窗前。

    皇帝那只名叫“征蓬”的鹰还等在外头,见她终于露了面,迫不及待地将一只盒子撂下来,用爪子推到她跟前。

    杨太后忙接起来,仔细一看,是只镀金镶玉的珐琅扁盒,上面绘的却不是别的,是个金发裸.体的小娃娃,背后还生着两扇小小的肉翅,手里拉着一张弓。

    这是什么寓意?杨太后不解蹙眉,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绯色的香圆子:正是上回那种玫瑰洋糖。

    她拈起一个,小心翼翼地送到征蓬面前,不敢把手伸得过近触怒了它,只眼巴巴地等它肯不肯自己来啄。

    许是前次放鹰,皇帝让她拿着作为奖赏的肉块喂征蓬,它如今对她的抵触少了许多,至少是不会拒绝她手里递来的进献。

    黑亮锋利如玄铁的喙一张开,杨太后心里便开始发虚,还没等她反应,征蓬已利落地将糖圆儿叼在嘴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转头吐掉,有点生气地展翅飞走了。

    杨太后失笑,目送着它的身姿消失在云卷云舒的晴空里,随即有些怅然地想,她好像只有在征蓬面前,不必苦心孤诣地遮掩自己的喜爱。

    “终于高兴些了?”皇帝的声音忽然不知从哪儿响起,她吓了一跳,无意识地捂住胸口,恼怒地转首去寻那罪魁祸首。

    这样一幅龙章凤姿、轩然霞举的好皮囊,就这么偷偷摸摸地站在别人窗子外的空地上么?她心里说不清道不明地瞪着他:“你这人成什么样子?只听过‘天子坐明堂’,可听过‘天子藏后廊’?”

    皇帝既不气恼,也不辩解,只笑向她道:“那小弥愿意请我进殿里么?”

    “啪”的一声,杨太后关上了窗。

    可她知道,自己不是真心拒他于门外。她带着那个珐琅盒子,走回屋中,说要去鹿鸣宫散心。

    自从她偶尔到来之后,鹿鸣宫一扫往日寂寥无人的气氛,繁花如锦,芭蕉翠浓,阔大的秋千亦被擦得熠熠生光。

    她摇摇荡荡地坐在上面,一时心绪万千,一时茫然成灰。

    直到一双手在她身后一推,高高地将她送上云霄。

    她瞥见了那抹惊鸿似的俊朗迫人的侧影,情不自禁地在阳光耀目地逼人落泪的天际露出笑靥——

    若是在此刻松手,兴许她可以用粉身碎骨来博一个完美无憾。

    “你干什么!”天旋地转后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所求的涅槃被人生硬地截断,暴怒的一声喝问似乎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看不见说话的人是谁,只看见秀儿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

    她终于被拖累人的躯壳拉回来,看不见自己的狼狈不堪,仍旧竭力地维持着从容平静,道:“我忘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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