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五十七

    然而自此回过后,杨太后却发觉,兴许是出于一种自我弥补的心态，皇帝待她比从前更加的——她说不好,是黏黏糊糊么？哪有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皇帝的。

    可至少征蓬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幽怨的表情实在太鲜明了：它是只雄鹰，不是信鸽，它丝毫也不想替这两个人传素寄梅。

    杨太后含笑将盛有清水和鹿脯的盘子放到它跟前，征蓬低头吃着,她又试图拿小梳子替它理理羽毛，这便被征蓬毫不留情地躲开了,还威胁着要啄她。

    只得暂且作罢。杨太后取过征蓬带来的小匣子,里头盛的是粽子糖,这是苏州的特产,宫里的小厨房也都会做,不值得什么，不过是恰逢南直隶的官儿们面圣述职，吃个新鲜正宗罢了。

    雄鹰日日在两宫之间来往盘桓,便是为了传递这样的一盒糖，一张笺，甜言蜜语，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杨太后自问，这是她所愿？非她所愿？

    但一只蜜蜂的寿命只以月计,侥幸越冬,食蜜偷生的意外际遇已令她魂不守舍。

    入了伏过后,白日里寻常不肯出门。往常里总暗暗不喜天和宫暮气沉沉，炎炎夏日里头倒觉出它的清幽了。傍晚时德嫔过来闲话，偏巧杨太后正在浴房里，没能见着面。

    出来时才听宫人说起，杨太后便笑道：“连着四五日下百花棋都输给了我，我还怕她怄气不来了呢。”忙打发冬儿往清怡阁去，问德嫔何时得空又过来，顺便送她些新摘的菱角。

    付嬷嬷便拉着她在湘妃榻上躺着，乌黑的湿发散在铺开的素绸子上，一点点地拭干梳通——其实午后暑气稍退时沐浴是最好的，临睡时头发就已经干透了，免得头疼。不过杨太后喜洁又畏热，就寝前不再洗一回，总嫌汗津津的，索性就挪到这时候了。

    头发沥得不滴水了，付嬷嬷又取了针线，穿几朵茉莉，全白的看着不好，又间杂几朵浅绯的木槿，一面笑道：“德嫔娘娘这一程子倒来得勤。”

    能不勤么？皇帝近来仿佛朝政繁忙得很，杨太后都依稀听说了，除了见皇后的两回，皇帝有日子没进过内宫了。

    其实一国之君，有哪一日是当真清闲无事的呢？不过国泰民安，总要自己给自己寻些闲暇罢了。而皇帝这些琐碎零星的时间，都用在了杨太后身上。

    杨太后于是没有接话。枯躺着有些别扭，便将矮几上搁着一本词集拿过来，随手翻开，恰是欧阳修的一篇《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

    这一篇她颠来倒去都背熟了，不过夏日里还是极爱它，能从字里行间汲取些静处生凉的意味。

    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便到了掌灯的时候。大夏天儿的玻璃灯罩就不吃香了，还是清雅颜色的纱罩笼着一团朦胧的光，看着不燠热。

    杨太后搁下书，揉揉眼睛，抬头瞧一眼天际，道：“可惜是下弦月，若不然大伙儿都到院子里坐着乘凉赏月，这样好的夜，这样香的风，草草安歇了，岂不是白辜负一场？”

    付嬷嬷看着秀儿她们收拾好了床被，闻言便抿嘴笑道：“娘娘没瞧见那月牙儿毛茸茸的，晚上怕是要下雨呢。”

    暑夜里的雨多半伴着打雷，杨太后一听，连忙到床上躺好，又嘱咐值夜的秀儿把窗户关紧，把帐子放严实，其他人都早些回房罢。

    付嬷嬷忍着笑，领着众人蹲一蹲礼，依序退出去了。

    杨太后端端正正地在床上躺了一时，仍旧半点困意也无。她原是想早些睡着，夜里的雷声就听不见了，如今可怎生是好？

    秀儿在外间倒是静悄悄的。杨太后翻身坐起来，抱着膝头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床来，撩开床帐，就瞧见付嬷嬷穿的那一串茉莉木槿正搁在窗前书案上。

    她走过去，对着香花出起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杨太后一回头，竟是皇帝来了。

    皇帝见她这副打扮，诧异地笑道：“怎的这么早就要睡了？”

    杨太后有些脸红，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皇帝无奈，索性装作没听见，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借着纱灯的一点光，只管静静地望着她。

    她没挽髻，水墨似的青丝婉柔地散在两肩，眉不扫，唇不点，依旧是女娲拿神光一笔一划勾勒出的人儿。浓睫微颤着，一双眼眸却较劲儿一般，直直地回视着他，绝不肯躲闪，直直地，烙在他心里。

    皇帝来原是有事要对她说，但此刻，他只想吻她，她的眉眼，她的嘴唇，她的每一寸。

    杨太后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又莫名有些生气：这一回自己可没惹着他，他又摆出这副神情算什么道理？

    皇帝察觉到她要躲，不由分说地将她箍在怀里：“别动。”

    杨太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的举动吓着了，一颗心跳得把胸口都撞疼了，总算明白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浑身顿时像被火烤着似的，色厉内荏地低声呵斥道：“放开！”

    皇帝丝毫不受她的威胁，越发把她整张脸都往自己怀里埋，一开口，胸腔的震动害得她脑子里也尽是嗡鸣：“你不乱来，我抱你一会儿就是了，你要是想乱来，可别怪我。”

    到底乱来的是谁？杨太后也是豁出去了，就着这个姿势，咬着牙便狠命往皇帝胸口顶，顶得她脑门都不是自己的了，皇帝才终于被她这“投怀送抱”投得咳出了声，颇有些狼狈地将人松开，终究忍不住给她一个榧子：“你这脑袋是拿什么造的？”

    杨太后气得发抖：“你发什么疯!”

    皇帝失笑：她可真迟钝，今日才知道他是疯了。

    最初那点旖旎的氛围被两人这一通“顶牛”给驱散得一干二净，皇帝认输投降，踉踉跄跄地在她床边坐下，一面接着断断续续地咳嗽。

    杨太后见了，满腔的怒火就开始偃旗息鼓了，紧蹙着眉头上前去，担忧的话还没问出口，转瞬就被皇帝拖倒在床上。

    灭顶的惊惧扼住了她的喉头，她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她再懵懂，也知道被一个男人拉着滚到床上意味着什么，何况，这个男人是皇帝。

    皇帝也不意她的反应如此激烈，连声道：“你别慌，我逗你呢，我不碰你，绝对不碰你，好不好？”

    他原本确实只想逗她，吓吓她，可眼前站着的，究竟是他的心上人啊，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结果便闹得不可收拾。

    她如今就倒在床上，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目光脆弱动人，却自以为凶狠地呲他：“滚开!”

    皇帝却再不敢蠢蠢欲动了，迟疑着道：“我过来，本是有件事要告诉你。”

    杨太后瞪着他不开口，皇帝只好自顾自道：“今日皇后特意来问我，我上回说看中了的人是谁。”

    他瞧见杨太后神色微动，接着道：“我从没见过她那么执拗的样子，面上还是笑着，却是得不到回答绝不肯罢休的架势…我便说，是那个叫冬小满的。”

    杨太后总算缓过劲儿来，离他远远的，理好了衣裳，连忙下床走开了。

    皇帝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衣角：“你别生气!”随之出口的话自己都听着古怪：“朕封她做贵妃，算是补偿她白占个虚名儿…朕，又不招幸她。”

    杨太后甚为嫌弃地夺回自己的衣摆：“你招不招幸谁，同我说什么？你快走!”

    皇帝顿时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你自己想!”

    杨太后别开脸：“我是太后。我想歇息了，旁的没什么可想。”

    皇帝气极反笑：“好，好。是我不想瞧见她们，是我自个儿的事，好么？”到底咽不下这口气，直截了当道：“我想亲你。”

    “你敢!”杨太后也不管他这话头又是怎么起的，先怒目而视一通再说。

    皇帝心里头又憋屈又好笑：哪有当皇帝当到这样可怜的？他有什么不敢？偏偏就为她这两个字，他倒是敢也要算不敢了。

    不让亲，也不让抱，单凭鸿雁传书解得了几多相思？

    可谁叫他非往这牢笼里头钻呢？他自找的。

    总是觉得不够。他把面前这个对他百般防备的小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领扣松了。”

    杨太后闻言连忙去摸颈前，又听皇帝问：“这个和上次那枚是一对罢？”

    杨太后一愣，而后才想起，这领扣和最初送给征蓬当见面礼的那颗正是一样的。

    皇帝低头解开随身挂着的荷包，里面赫然躺着那只金镶玉的蜜蜂儿。

    她识时务地没有说出真相，重新温言软语起来，终于劝走了皇帝，回身闩上门，心里头像吃了颗没熟透的杏子，既甜且涩。

    雷雨说来就来，她不敢睡了，捧着那首《临江仙》呆坐，如今才明白，水精双枕，傍有堕钗横。哪里只是写夏夜清凉。

    。

    www.bq46.cc。m.bq46.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