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 洪流,洪流!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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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绵的樱花像彤云一样笼罩着远方的山野,仿佛大地溢出的魂魄,美得凄迷。

    关于大陆战争的信息早已传遍这片土地,连村落里的小学校都开始教孩子们唱军歌了。伊藤光站在细雨蒙蒙的街头,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铿锵的歌声,带着童音的稚嫩,颂扬着战争的荣耀与军人的牺牲。

    “庙行镇前敌阵兼,友军已经攻上前……”

    “涯塘何处是尽头……”

    反反复复,一遍一遍,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人们因为亲人阵亡而产生的悲伤,驱散他们对战争的茫然和恐慌。

    伊藤光叹了口气,握着皮箱大步往家中走去。

    医馆里坐满了问诊的病人,春季节气变换,老人和孩子最容易生病。伊藤光没有惊动忙碌的父母和兄姐,从侧面的楼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显然母亲已经收到了他之前发出的电报,伊藤光将行李箱放进壁橱,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坐在窗前给自己煮茶。

    初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细雨夹着几片樱花飘进了窗口,伊藤光将那些微湿的花瓣捡起来,随手夹入桌上的讲义,视线在讲义封面的签名上一顿,久久无法移开。

    四年了,老师离开日本已经四年,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这个任性的学生……伊藤光幽幽回想着四年前和老师荣靳之把酒夜谈的情形。那也是一个春日,他们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窗外是连绵的春雨和盛放的樱花,远处的居酒屋传来歌女荼蘼的歌声,和着尺八苍茫的旋律,空净悠远。

    他们从西方医学聊到传统中医,从日本的俳句聊到中国的歌行,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上。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温和的老师忽然流露出了强硬而激烈的一面,咄咄逼人地反驳了他关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抑或是日本主流舆论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最后摔碎酒杯,拂袖而去。

    酒醒之后他深深地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懊恼,他觉得一定是酒精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才会在那样美好的时刻忘记老师是一个中国人,无论日语多么流利,仍旧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中国人。

    他不该完全站在日本的立场上和老师讨论那样尴尬的话题。

    他想要向老师道歉,然而赶回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已经登上了驶往中国的客轮,完全没有留给他告别的机会。

    一转眼,已经四年了啊……伊藤光叹了口气,将夹着樱花的讲义放在一边,这时门响了,母亲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母亲喜气洋洋地说着,用围裙擦了擦手,“我还以为会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车总是延误。”

    “路程很顺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给母亲斟上茶,“见下面病人多我就没敢打扰你们,怎么样,最近很忙吧?”

    “是啊,年轻人都参军了,老人和孩子没人照顾,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亲显然渴坏了,一饮而尽,抱怨道,“叫我说,有些年轻人也太自私了,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丢在家里……”

    “这怎么能叫自私呢?真是妇人之见!”父亲推门进来,严肃地打断了母亲的话。伊藤光连忙向父亲行礼,给他斟茶。

    父亲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说:“很好,比去年壮实多了,越来越像个男子汉。”

    “我都二十四岁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为了上学,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现在才发现我像个男子汉吗?”

    父亲愉悦地笑了,摇头饮茶。

    母亲退出去准备晚餐了,父亲敛起微笑,问道:“这次回来,是因为参军的事情吗?”

    伊藤光的心沉了沉,点头,“是的,学校向陆军省推荐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

    “你都二十四岁了,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呢?”父亲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充满令他心跳的洞察力。

    “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为一名医生。”伊藤光斟酌着说,“一开始学校说陆军省的人想见我,我以为他们是想招募我作为军医,所以就答应了,但见面之后……见面之后才知道他们是想为加茂部队——现在改名为东乡部队——招募一批医学高级人才。”

    “加茂部队?”

    “是的。”伊藤光低声说,“一个以防疫为名,实际上研究细菌武器的部队。”

    父亲微微动容,半晌才道:“难怪你……”

    “我想成为医生,而不是战士。”伊藤光痛苦地说,“生命是医生最应该敬畏的东西,而战士的任务却是无情地收割它们。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应为自己的国家尽忠,但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违背自己原则的方式为国尽忠。”

    父亲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还是研究细菌,都是医学的一部分。科学和技术永远是纯洁无辜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伊藤光一怔。父亲接着道:“优胜劣汰,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既然我们身为优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责任将自己的民族发扬光大。所有的日本军人都背负着这项光荣的使命,是我们民族复兴的先锋、开拓者。他们流血牺牲,并不是为了收割生命,而是为了整个大和名族,明白吗?”

    伊藤光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了,深深低下头去。

    “任何进化,即便是小小的进步,过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战争史。”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进化和进步。光,你太善良太单纯了,把医学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实上它和其他科学一样,是没有任何附加的意识形态,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在这个时代,你必须把自己从作为医生的高尚的梦境里抽离出来,落落地,首先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

    是这样吗?伊藤光光汗湿浃背,内心的矛盾却似乎并没有因为父亲这番话而有所减轻。

    父亲有些失望地看着他,顿了顿,忽然提高声音道:“告诉我,光,我们的一切是谁赐予的?”

    伊藤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悚然道:“是、是天皇赐予的。”

    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希望你将来在大陆能够牢牢记住我们今天的谈话。”

    “……是,爸爸。”

    两天后的深夜,伊藤光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第二天回学校接受陆军省的招募。

    那天和父亲的一席谈话似乎解开了他的一些心结,但隐隐约约的,又让他开始恐惧一些更加深层次的东西,比当初恐惧战争和杀戮还要来的深刻,来的隐秘,来的无法形容。

    是什么呢?

    伊藤光将最后一件行李——祖传的短刀——装进箱子,坐在窗前怔怔看着天际的明月。皎洁的白光透过茂密的樱花打在桌上,如霜如雪,令他不禁又想起了和老师分别的那一夜,那是他二十四年生命里最大的遗憾,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弥补。

    也许此去中国,能够和老师再见一面吧,也许这次能够说服老师,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想到荣靳之温文儒雅的面孔,伊藤光忽然觉得参军这件事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振作了一下,抽了两张信纸开始给老师写信。

    写了又写,删了又删,一遍遍润色,一遍遍誊抄……当他终于满意地将信纸吹干、叠好,天际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他打开那本夹着樱花的讲义,将写在封底的地址抄到信封上,两天前夹在里面的那些樱花掉了出来,虽然已经脱去水分,却仍然鲜妍娇嫩。

    他犹豫了一下,把那些已经风干的樱花也放进了信封。

    “先生,珍重,以及——我是不是第一个送你樱花的人?”他在信纸的末尾加上一句,脸上带着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而羞涩的笑意。

    战火纷飞,转眼又是四年。

    广州的春天和故乡完全不同,没有樱花,没有细雨,却有着高阔的天空,如烟如雾的嫩柳。

    二十八岁的伊藤光站在南石头惩戒所外的石堤上,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大眼鸡船直皱眉——人太多了,比当初上面说的要多得多,真不知道香港方面是怎么想的,竟然把这么多人都塞给了他们这个小小的“华南防疫给水部管”。

    他是两年前从番号731的东乡部队派遣到广州来的,这里的“华南防疫给水部管”番号波字第8604,和731一样专门从事细菌研究。而他的任务则更加特殊,他带领的特别一课主攻一项极为机密的脑部改造计划,是军部直管的重中之重。

    只可惜,两年了,他还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也许很快就能有所突破吧,毕竟香港方面给他们送来了源源不断的试验品……伊藤光看着船上那些衣衫褴褛、表情麻木、瘦骨嶙峋几不成人形的家伙们,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他不想称这些人为“难民”,他从不认为自己和这些肮脏愚昧,贪婪懦弱的家伙是同一个物种。从东北到广州,他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越来越相信父亲临走前告诉自己的那句话——作为优秀的大和民族,他正在和所有日本军人一起努力“进化”这个广袤而愚弱的国家。

    他开始说服自己坚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是必要的,是大日本帝国带领人类走向进化的最关键的一步。

    他甚至庆幸自己赶上了这场浩大的盛事。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会忽然惊醒,汗流浃背,内心反复涌动着参军之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不知为何、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那到底是什么?

    吉普车驶入庭院,两个下属去市里收集老鼠和蟑螂,给他带来了军部的密函。

    军部对他的研究进度越来越不满,在密函中非常严厉地斥责了他,同时告诉他日军在欧洲战场的间谍弄到了一些绝密的资料,给他作为参考。

    伊藤光皱着眉头打开了贴着封条、拓着火漆的绝密文件,从里面抽出一叠夹杂着英文、德文和法文的资料。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攫住了他的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将一份手书实验报告凑在灯下,发现那仿佛是荣靳之的笔迹。

    伊藤光疯狂地翻阅着资料,将泛黄的纸张抖得满桌满地,又跪在地上将它们捡起,一遍一遍确认自己的猜测。

    没错,这是当年荣靳之在欧洲留学时研究的课题,只有他,只有他这个级别的才能想出这样大胆而缜密的方案!

    伊藤光低沉地笑了起来,那声音几乎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时隔八年,他的老师仍然是他指路的灯塔,是他人生路上的明月,在他走投无路之际给他送来宛如神谕的救赎!

    他心中激荡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兴奋、激动、欣喜……还夹杂着某些隐秘的悸动。良久,他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趴在灯下开始细细研究这些资料。

    荣靳之的工作习惯非常好,实验记录和总结清晰而详细,但尽管如此,伊藤光还是研究得极为吃力。

    这大约就是和普通人的区别吧,在特定的领域内,总有着超越时间甚至超越次元的洞察力和想象力,在他们看来顺理成章易如反掌的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却是无法理解的天堑。

    如果老师在这里就好了……一周之后,伊藤光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在食堂吃饭,满脑子都是老师留下的手稿。

    忽然,外面传来嘈杂的吵嚷声,一个消瘦而高大的男人被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上,旁边散落着两个盛着菜汤的木桶,以及一根扁担。

    原来是负责送饭的囚徒,伊藤光只扫了一眼便继续低头吃饭,片刻之后忽然感觉那男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有点令他心惊肉跳的熟悉。

    不,不可能,他没有那么瘦,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伊藤光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觉得自己大约是魔怔了,对老师的思念已经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幻觉。

    荣靳之出身名门,家财万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和他的家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中国,到欧洲或者美国避难去了吧。

    否则四年前那封信为什么如石沉大海,一直没有收到回音?

    味同嚼蜡地吃完一顿饭,伊藤光披上医生袍,准备回实验室再研究一会儿资料,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食堂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因为那声枪响太近了,似乎就发生在关押难民的监房里。

    “出什么事了?”

    “杀人了吗?”

    “怎么在这里杀人,不会拎出来再处理吗?这下那些可怜虫们可要吓呆了。”

    伊藤光站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看到几名卫兵押着之前那个摔倒的男人往审讯室走去,一名士兵捧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大约是搜出的什么违禁品。

    这天没有风,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清晰,空气干净得仿佛水洗过一般。伊藤光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者那个被反剪双臂、压得几乎抬不起头的身影,在看清那张苍白嶙峋的脸之后,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样骤停了足足三五秒,之后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那分明就是他的老师荣靳之!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怎么可能?!

    伊藤光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想要战栗的冲动,冲进通讯部拨通了军部的电话,“我想知道那份资料的来源……我必须知道……我必须了解执笔者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才能真正运用那份资料……好的,我等您的回复。”

    傍晚,伊藤光的宿舍。

    时隔八年,他终于如愿和自己的老师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荣靳之看上去沧桑而衰弱,因为营养不良,脸色极为苍白。

    但他仍旧是温文儒雅的,风姿翩然的,即使穿着防疫所粗陋的衫褂,也掩不去骨子里流露出的养尊处优的高贵。

    桌上放着中午卫兵从他铺位下搜出来的违禁品,用油纸包裹的一叠手札。伊藤光拿起最上面的那片草纸,运用自己不甚高明的中文读懂了上面的话——那是荣靳之写给妻子的家书。

    “您结婚了?”伊藤光下意识地问道,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失望……和愤怒。

    愤怒什么?

    他不知道。

    荣靳之没有回答,慢慢将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到桌子上,平静地道:“很久不见了,伊藤君。”

    伊藤光瞬间眼眶一酸,这句问候他等了整整八年,八年!

    “您、您还好吗,先生?”伊藤光不由自主用上了敬语,同时坐到他对面。

    荣靳之淡淡笑了,“如你所见。”

    伊藤光哑然,显然他很不好,任何被关在防疫所的人都不可能“好”。

    “对不起。”伊藤光歉疚地说,“我不知道您被关在这里,我完全没有想到您离开日本之后会有这样的遭遇……您在码头登记的时候用的是化名。”

    荣靳之宽容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请您放心,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伊藤光说,“他们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知道您是国际知名颅脑专家,我会向他们解释一切的。只要您愿意,我明天上午就向军部请求让您留在我的课室……不,我愿意继续作您的学生,请您领导我的课室!”

    荣靳之的目光苍远而锐利,“伊藤君,你该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

    伊藤光一怔,讷讷道:“为、为什么?”

    “因为战争改变了一切,改变了你我,我们再也不可能成为师生了,遑论同僚。”荣靳之淡淡道,“八年,你从一个心怀慈悲的医学生变成了冷酷的军人,我也从不问世事的老师变成了……战士——我想你已经查过了吧,既然你知道我使用了化名。”

    伊藤光|气息一窒,满怀激动仿佛被冰水一点点冷却,隔了片刻才点头道:“是的,我知道您过去几年做过的一切——您参加了东北地下党,一直在和大日本皇军作对,半年前才在苏联红军的帮助下潜逃回香港……”咬了咬牙,他诚恳地道,“但是我暂时并没有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上报,除了我,没人知道你就是荣靳之。”

    “哦。”荣靳之笑了一下,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伊藤君?”

    “我想救你。”伊藤光急切地说,“先生,我只是个技术人员,不可能瞒太久,只能为您争取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只要您答应留下来带领我们课室的研究,为大日本皇军服务,我有信心说服军部赦免你全部的罪行……不,我可以说服他们让您加入日本籍,成为真正的日本人!”

    荣靳之的表情冷了下来,咬肌重重绷紧了一下,“你们在研究什么,你凭什么确认我能够胜任这个职位,甚至以此换取尊贵的日本身份?”

    伊藤光犹豫了一下,将那份绝密资料抽了几张递给他。

    那是一份实验报告,荣靳之一拿到手里脸色就变了:“你从哪里弄到的这个?”

    “欧洲战场。”伊藤光说,“这原本就是您发起的课题,可惜当时因为种种原因中断了,现在我们想要在您当年取得的成果基础之上发起进一步的研究……“

    “你想得到可以影响人类大脑的病毒?你想把这种病毒用在谁的身上?你们的敌人……还是你们的战士?”

    的洞察力永远犀利而精准,不用任何解释就能从毫发之间的线索推演出弘大的全局。伊藤光再次为老师的智慧而折服,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们希望大日本皇军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强、最完美的军队,让大和民族的精神带领全人类进步!”

    荣靳之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冷硬尖锐,“你们想改造人脑?你们……你们把这么多人关在这儿,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伟大的实验?”

    伊藤光在他的注视下如芒针刺背,虽然内心仍旧坚信自己是对的,自己这么做是在拯救他,但视线却莫名其妙无法与他对视,虚弱地挪了开去。

    “大和民族要带领全人类进步?那么这些人呢,这些关在南石头的人呢,他们算什么?他们不也是人类的一份子吗?”荣靳之语气平淡,但语速极快,那是他即将发怒的征兆,“还有那些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朝鲜人、越南人……他们又算是什么?你们杀死了数倍于你们的人类,你们打算带着什么人去进步?”

    他忽然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可笑的笑话,“或者说,你们的进步必须建立在大部分人类的死亡之上?那这种进步还有什么意义?”

    伊藤光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老师的质问,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不,是他从来不敢想这些问题。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从参军之前就如影随形地困扰着他的恐惧,又出现了。

    只是这一次,这种恐惧似乎变得有些清晰了,他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

    “如果我拒绝呢?”荣靳之沉了一会儿,敛起怒意,语速也慢了下来,像平时一样平静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您……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先生。”伊藤光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声道,“您的身份我不可能一直保密一下去,一旦被上面知道您就是通缉在案的东北地下党重犯,是这份研究资料的撰写者,恐怕……您恐怕无法承受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荣靳之深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伊藤光鼓足勇气,道:“我劝您接受我的建议,先生,您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现在只有我能够救您,否则等待您的只有死亡……极为痛苦的死亡。”

    沉默,窗外的夕照正一点点熄灭最后的残影,良久良久,荣靳之才道:“你的路,对我来说,比极为痛苦的死亡,还要痛苦。”

    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夜晚伊藤光难以入眠,脑海中反复闪现着荣靳之冷漠的面孔。

    他无法接受他们八年后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如此不堪的局面,他多么希望他们的重逢是在日本,在春日盛放的樱花树下,在歌女柔婉的吟唱之中……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

    凌晨他终于沉入了睡眠,然而奇怪的梦魇一直缠绕着他,令他心慌气短,浑身抽搐,大汗淋漓。

    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恐惧忽然变得强大而具体,仿佛深不见底的沼泽,拼命将他拉进窒息的黑暗当中。父亲的脸和荣靳之的脸交替闪现,还有他的上司,以及曾经替陆军省招募他的军官……还有那些在他手中死去的,不堪称之为的人的“家伙”。

    “不!”他大叫着惊醒过来,仿佛濒死的猎物一般浑身颤抖,然后毫无来由地失声痛哭起来。

    他想立刻带着荣靳之逃走,离开南石头,离开广州,离开中国,但他知道这只是他逃避责任的幻想,他是军人,是日本军人,是特别一课的负责人,他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平静了一个上午,他再次将荣靳之带到了自己的房间。

    荣靳之看上去更加衰弱,曾经明亮而温柔的眼睛黯淡无光。

    他们沉默地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直到光线慢慢暗去,伊藤光才沙哑着嗓子说:“先生,我恳求您……想想您的家人,您的……您的妻子,您忍心让他们因为失去您而痛哭,心碎吗?”

    荣靳之在黑暗中长长叹了口气,取了一根烟。

    “嗤”的一声,火柴的微光照亮了他清隽的面容,然而一闪即逝,只留下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以及烟头的一点火光。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的力量是那样地渺小。”他说,“虽然每个人看上去都有很多选择,但其实无论怎么选都没有用,最终我们还是会被这股洪流夹裹着,奔向既定的方向。”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无论我选择接受你的邀请,还是选择痛苦的死亡,我的宿命都是既定的——我是中国人,我的生死荣辱都和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息息相关。中国的灭亡,就是我的灭亡,中国的复兴,就是我的复兴,不管我是埋在南石头的一把枯骨,还是活在你庇佑之下的行尸走肉,我的灵魂永远系在中国二字之上。”

    他抽了一口烟,沉静地道:“从八年前回到中国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背叛她。”

    伊藤光虽然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仍旧忍不住内心的失望和悲伤,虚脱似的靠在了椅背上。

    “你呢,阿光?”荣靳之轻柔地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称呼着他的名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信仰是什么?”

    伊藤光怔怔道:“我不知……不,是日本,是天皇。”

    “那么,你为之奉献终身的信念来自于哪里?”荣靳之问,“是什么给了你信仰和维护它的力量?”

    伊藤光哑然,张了张嘴,又颓然合上。荣靳之将抽完的烟蒂捻灭了,道:“信仰之所以成为信仰,必然是因为它触动了你内心最光明,最善良的东西,为之战斗能让你实现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所以,你想过吗,你的国家,你的天皇,是不是做到了这一点?”

    伊藤光心中电闪雷鸣,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崩塌。他想起四年前和父亲的那场谈话,想起自己在陆军省接受的教育,想起自己在731和8604所做过的一切……

    他想起自己曾经高尚的梦想,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压抑的困惑,想起自己一遍遍用军歌催眠自己,告诉自己那些死在实验室里的“家伙”根本算不上是人,和他为之奋斗的,大和民族带领全人类走向进步的宏愿毫无关联……

    数不清的汗珠从他的头上渗了出来,汇成溪流滑下鬓角,滑下下巴。荣靳之悲悯地看着他,递给他一方破旧而干净的手帕,“阿光,所谓信仰,如果和最原始最纯洁的人性相悖,那它就不堪称为信仰。它是一种梦魇,如果你不从梦魇中醒来,它将葬送你宝贵的,不可重复的一生。”

    他替伊藤光擦去额头的冷汗,温语道:“人生只有一次,只有一次,阿光,无所谓长短,但它只有一次。试想明天你的生命即将结束,回望从前,你会不会为曾经的信仰感到自豪?”

    “抑或是……感到羞耻?”

    隆隆春雷忽然划破长夜,雪白的闪电照亮了黑暗的房间。

    伊藤光整个大脑嗡嗡作响,几乎分不清是因为雷声,还是因为荣靳之那个可怕的假设——如果明天生命即将结束,自己会不会后悔?

    又是一声惊雷滚过,伊藤光刹那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是人性的泯灭。

    他用父亲的教诲和军部的教育麻醉了自己,压抑自己的人性,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怪物。

    一把血色的手术刀。

    “不……不!”伊藤光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日子一天天滑过,伊藤光深深体会到荣靳之那句关于时代和人的话,他们都被时代的洪流夹裹着,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他没有办法救荣靳之,甚至没办法改善他的境遇,因为他任何超出正常范围的照顾,都可能给自己的老师带来灭顶之灾。

    而他的研究,也是没有任何进展,军部已经对他的无能失望透顶,也许很快就会派人来接替他的位置。

    他不是荣靳之那样的,不管731还是8604,都有无数人可以替代他。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风雨大作的午后,军部给他送来了一份密函。密函中告诉他,当初军部把荣靳之那份资料的副本同时发给了731,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已经有一位研究员取得了重大进展。

    密函里附着那名研究员的报告,军部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很明显——如果拿着这份报告还做不出来他们想要的东西,那接下来只能换人了。

    伊藤光第三次将荣靳之请到了自己的宿舍,把这份研究报告交给他。

    荣靳之花了五分钟看完报告,说:“他们想换掉你?”

    和智者交流,从来都不必费心解释什么。伊藤光点了点头:“这件事……已经不可避免了,老师,如果我做不出他们需要的病毒,他们会另外派人来——南石头有无数的试验品,很快他们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

    荣靳之皱眉看着桌上的报告,喃喃道:“是啊,有无数的试验品……如果得不到他们想要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痛苦地死……”

    他轻轻摩挲着报告一角,隔了很久,忽然一笑,道:“阿光,八年了,从东北到香港,再到广州,我目睹了无数同胞的死亡,我不想再看这一幕了。”

    伊藤光一愣:“什么?”

    “如果我们这些人必须要死,那请你帮帮忙,让我作第一个吧。”荣靳之说,“让我作你第一个试验品,这份报告是在我曾经的研究基础上做出来的,我理应有这个殊荣。”

    他平静而恳切地看着自己面无人色的学生,“既然死亡无可避免,就让我早一点去吧,我看够了苦难,不想再看了。”

    “不!”伊藤光崩溃地大叫,“不!我不让你死!我会想到办法的!不不!先生,请你留下来,请你和我一起……”

    荣靳之静静听着他叫喊,直到他喊够了,喘着粗气停下来,才慢慢捡起那份报告,平着放在电灯和桌子之间:“你看,无论光线多么明亮,总有办法将它遮挡。”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阴影中最黑暗的一小块,说:“这儿,叫做本影,UMBRA,不管电灯的光线如何衍射,都无法照亮它,它永远是灯下最黑暗,绝对黑暗的空间。”

    他放下那份报告,说:“阿光,替我遮住那些刺眼的光吧,让我待在绝对的黑暗里,永远再看不到死亡和恐惧……好吗?”

    伊藤光张着嘴却叫不出声音来,不知何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三天后,荣靳之如愿躺上了试验台。

    他盖着浅蓝色的被单,消瘦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他表情平静,有一种伊藤光无法理解的坦然,甚至是……满足。

    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学生,对他说:“阿光,其实个人的力量并不像我说的那么渺小,时代的洪流固然凶猛,但时代是由人组成的,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一份子。当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时代的洪流就会改变方向,流向我们共同想要的目的地。”

    很多年后,伊藤光依旧会时常咂摸这句话,每一次,都能在这句话里得到新的启迪,新的力量。

    他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切下那一刀,如果自己能早一点醒悟,事情会不会不同,老师不用死去,自己也不用背负这沉重的枷锁。

    但最终他还是否认了自己的假设。

    生命没有假设,每个人都只有一次。

    直到亲手杀死自己的老师,亲手用他的身体培育出病毒,他才彻底领悟了人性的真像,彻底找回了自己的信仰。

    他才明白老师那晚的每一句话,都是给他的人生设下的谜题,他只有经过生与死的痛苦挣扎,才能真正解开那些谜题,心甘情愿选择和老师一样的人生方向。

    荣靳之确实不想看着南石头所有的难民死去,但他不是想要逃避,而是想要救他们。

    他和于骅早就策划了越狱计划,但苦于没有内应,无法带领难民闯过重重封锁。

    他知道整个南石头只有一个人可能帮他们,那个人就是他的学生,伊藤光。

    但他同时深深明白,深受军国主义思想熏陶的军人,很难被他的几句话就彻底策反,他不敢拿那么多人的命冒险,只能用自己的命冒险。

    如果他的学生还有残存的人性,还愿意为了他的话而思考,那么他的死就会成为最强劲最犀利的一击,彻底将伊藤光从泥潭当中拉出来。

    他不能用自己的安危逼迫他的学生,只要伊藤光的信念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坚定,越狱计划就会被曝光,关在南石头的人全部都难逃一死。他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在学生耳边敲响重锤,等待对方自动自发地背叛日本军部,站到难民的一边。

    他成功了。

    他不是本影,伊藤光才是他制造的本影,是他为难民在日本人无所不在的视线之下,制造的唯一的阴影。

    百分之百黑暗的,安全的阴影。

    很久之后伊藤光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庆幸自己明白了这一点。

    能够成为老师的本影,是他之后漫长人生中唯一的救赎,唯一坦然活下去的支柱。

    荣靳之用生命救了南石头集中营所有的难民,也救了他。

    救了他这个误入歧途的学生。

    可惜,他再也无法在春日的樱花树下和自己的老师痛饮畅谈。

    他再也不可能找回那份懵懂而深刻的……也许可以称之为“爱”的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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