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番外六

    十二年后。

    徐云骞讲经归来,他给顾羿带了饭菜，推开门却只看见屋内两只老猫打瞌睡，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顾羿看到一半的话本现在合上,经书整理得整整齐齐，连毛笔都涮洗干净。

    他今早出门时还看见顾羿在熟睡，回来后顾羿已经离去。顾羿来时干干净净,走时一件东西也没带。

    顾羿跟徐云骞约好了十年，为了伏城多住了两年，如今没什么事能留住他。

    顾羿给徐云骞留了一封信,说自己过几日会去找他。

    顾羿在降魔塔住了十二年，十二年里未曾主动迈出一步。顾羿出关时，正逢新帝周衡登基一年,当时边疆战乱刚刚平息，国内百废待兴。

    顾羿出关的消息很快就传出,那应当是很大的一件事,但江湖上没有意料之内的轰动,一代人已经老了，现在江湖属于小辈。国破山河,敌国入侵,江湖人都赶往北莽边境，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魔头,世人已经没有那么忌惮顾羿。

    顾羿这么多年在降魔塔并非不问江湖事,人被困在正玄山,沈唐一直和顾羿有联络，沈唐在暗中帮他多方探寻，终于找到了莫广白的下落。

    顾羿有心结未解开,他的复仇路因为曹海平而被迫中断，当年顾家满门被灭，一个出卖顾家的叛徒顾天青，已经被顾羿亲手杀了。一个下令的王升儒，也死在顾羿手上。一个在背后坐镇的永乐帝周盛，死在新上任的小皇帝手里。

    最后一个，也是亲自动手灭门的刽子手，极乐十三陵的领主，徐云骞的师父——莫广白。

    顾羿前去南疆，此地多水多山，他一人乘坐小舟前来。

    坐船坐了三天，最后船夫把顾羿放在万花镇。顾羿从正玄山一路南下，所到之处饿殍遍地，崇州三个月前闹了一次饥荒，战乱之后是饥荒洪水，民不聊生时无人在意江湖事。而万花镇在南疆，仿佛未曾受过战争侵扰，如同世外桃源。

    万花镇上青石板路，沿街小贩在卖菱角，看到顾羿之后纷纷皱眉，他腰间挎着一把长刀，未曾出鞘，众人一眼就瞧出这是一把好刀。

    万花镇偏远，从未有过江湖人士踏足，顾羿是第一次。

    镇上的人有些怕，看见顾羿恨不得躲着走，顾羿停在一个摊贩面前，这摊贩卖花的，扁担前后两个箩筐装着沉甸甸的花束，顾羿想起小时候萧韫玉喜欢养花，此时拿起一朵，轻轻嗅了嗅，“多少钱？”

    那人看顾羿拿花的姿势雅致，可他的眼神却冷淡到极致，像是个要杀人的疯子，小摊贩道：“送、送给大爷了，不要钱。”

    顾羿笑了一声，扔出一个金元宝，那小摊贩下意识去接，接到仔细一看差点吓软了双腿，这支花一文钱都不用，顾羿扔了个元宝过来，小贩抖抖索索道：“我、找、找不开。”

    顾羿看出来这人怕他，他喜欢有人怕他，道：“不用找。”

    小贩被吓得面色惨白，不用他找，那可能是要买他的命。

    顾羿问：“此地有没有一户姓莫的人家？”

    小贩花了好大功夫才反应过来顾羿是在向他问一人下落，道：“有，有的。”

    那小贩不知道被吓得还是天生如此，有些结巴，顾羿一点不恼怒，二十多年都等下来了，不差这一刻，此时颇有耐心听他一点点说，小贩道：“在在在在城外，芦花、芦花荡。”

    芦花荡？莫广白还挺会享受。

    小贩还想多说两句，一抬头顾羿已经走了，他眨了眨眼，根本没看清顾羿到底怎么走的。

    芦花荡有一间茅草屋，这户人家姓莫，村里人叫他老莫，他莫名其妙出现在此地，然后做起了鱼贩，每次撑船出去打鱼，天没亮就走，等天光大亮时提着新鲜的鱼去集市上贩卖，卖上一整天，如果有剩下来的就带回家，烧一锅鱼汤。

    他每日都喝一碗鲜鱼汤，像是某种仪式。

    顾羿出现时，只看见了一个人带着斗笠，双手提着鱼篓，哼着顾羿听不懂的小调，从小路上慢悠悠往回走，他手里提着一壶酒一篓鱼，大概今日是有什么好事，要回家庆祝。

    顾羿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一生中跟莫广百只见面过两次，一次是十五岁的灭门案，当时莫广白抛着一枚铜钱，问他是要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然后他杀了顾羿全家。

    第二次是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顾羿再次与他相见，唯一的感觉是陌生，他头发花白，有些佝偻，早就不像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在顾羿的记忆里，他身穿黑色披风，手上带着一双皮手套，整个人阴冷诡异，像是一只鬼。

    顾羿自诩自己不像是个人，但他记忆里的莫广白更不像是个人。

    莫广白应该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

    可现在，他轻松惬意，跟万花镇上每一个小人物都没有任何区别。

    谁都看不出这人曾经是极乐十三陵的陵主。

    莫广白步调一顿，他已经察觉到了顾羿，顾羿长得太快了，十五岁时还会哀求自己不要杀人，能不能杀了自己别杀小风，顾羿愿意以命换命。

    当年那个小少主，现在已经能站在他面前。

    现在他挎着一把刀，他的定风波送给了伏城，自己这把刀是镇外铁铺随手买的，他不在乎刀剑，因为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刀。

    莫广白知道，顾羿接下来会要了他的命。

    他听说过顾羿的事，被蛊虫折磨十年，再被囚降魔塔十二年，十年之后再十年，二十年多过去，也无法阻止顾羿的杀心。

    事情可以被放下，但不会被遗忘。

    莫广白道：“好久不见。”

    顾羿眼睛一眯，瞧见莫广白腰间挂着一枚六角铜钱，被一条红线串在一起，正面是平安喜乐，反面是万事如意，现在顾羿看到这枚铜钱已经不会产生丝毫波动，沉声道：“好久不见。”

    莫广白问：“你来杀我？”

    这是一句废话，顾羿当然是来杀他的。

    顾羿没回答，莫广白是一把刀，他没有意志，他贯穿王升儒的意志，贯彻永乐帝的意志，唯独没有自己的，那他有罪吗？谁能判定他是否有罪？徐云骞吗？唯有顾羿。

    莫广白眼睛有些浑浊，他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老天恩赐，他笑着摇了摇头，好像对顾羿是否要杀他这件事不感兴趣，道：“喝两杯吗？”

    顾羿有些疑惑，真的跟莫广白进去，他一进去，莫广白就叫：“婉儿，小倩。”

    他话音刚落，帘子一掀开，里面走出一个妇人，头上包着一块蓝白花饰的头巾，旁边跟着一个大概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

    “相公你回……”那妇人这句话没说完，她本来很高兴，看到顾羿突然一愣，顾羿身上带着一股杀伐气，跟这个茅草屋格格不入。

    莫广白反而极其自在，他抱起了小女孩，道：“婉儿，家里来客人了。”

    莫广白在万花镇这么多年，家里从没来过一个客人，何况是顾羿这种，婉儿很快就明白过来，她脸色惨白，压下内心的恐惧，笑得极其勉强，问：“今日还吃鱼汤吗？”

    莫广白很自然道：“他爱吃鱼，多做点，再做个清蒸鲈鱼。”

    顾羿听到爱吃鱼皱了皱眉，莫广白有些歉意，道：“当年顾天青告诉我的。”

    顾天青作为一个叛徒是一个绝佳的叛徒，他老实本分说出顾家每一个人的习性，等着莫广白前去杀人。莫广白只见过顾羿一次，但他很了解顾羿的生活习性，他知道这位顾家少主爱吃鱼，知道他天生体寒，知道他天性喜欢笑。

    他知道这些特质，然后一点点把他磨灭，看着顾羿变成一个充满仇恨的人，看他堕入魔道，顾羿的命，从他给顾羿选择时就已经定了。

    他常常想顾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顾羿被徐云骞一点点养好，像是一只手牢牢按住他，让他距离入魔永远只差一步。

    像是一块上好的瓷器，曾经被他打碎，然后徐云骞一点点把他粘合，这么多年的温养下，顾羿已经无坚不摧，莫广白相信，如果顾羿想杀他是轻而易举。

    顾羿在桌上放了一个东西。

    莫广白看清之后瞳孔瑟缩，那是一枚六角铜钱，正面是平安喜乐，反面是万事如意，现在面朝上的是平安喜乐。

    莫广白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六角铜钱，他幼时进文渊阁九层，泯灭人性只为杀人，他把这枚铜钱放在一个又一个人手里，然后灭了这家满门。

    在这个过程中莫广白既无怜悯也无恐惧，他是被打磨成那种模样的。可现在有些不同，他有了自己的妻女。

    莫广白先是浑身僵直，然后便笑起来，“婉儿，倒酒。”

    婉儿抖抖索索过来倒酒，酒液洒了一大半，莫广白举起酒碗，道：“为你接风。”

    顾羿皱了皱眉，莫广白仿佛真把他当客人来招待的，他沉默地喝下酒，接下来应该送莫广白上路。

    莫广白让他的妻女给顾羿倒酒，倒酒之后也不让走，让她们站在顾羿面前，小姑娘被吓得要死，一直瑟瑟发抖。顾羿对妇人孩童没兴趣，问：“你是什么意思？”这是他跟莫广白之间的私事，顾羿不想牵涉他的家人。

    莫广白道：“这是我全家。”

    顾羿没听懂，冷笑一声，“你是想劝阻我吗？”他觉得莫广白有些可笑，顾羿没有什么怜悯心，不会因为小倩和婉儿耽误自己的复仇。

    莫广白摇了摇头，道：“当年我杀了你全家，这是我全家。”

    顾羿一愣，几乎没听懂这句话，莫广白要以命换命，当年杀了顾羿全家，他不躲不避，作为一把刀有没有罪他不清楚，但他可以原样奉还。

    今日他身死，赔给顾羿一个妻子一个女儿。

    算不算公平？

    顾羿真的如同来做客，他们也真的像是来招待客人，顾羿坐在这儿很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吃过之后，他与莫广白相约在屋外，婉儿和小倩躲在屋里不出声。

    今日风大，远处小舟被吹得摇摇晃晃，顾羿和莫广白相对而站。

    一刀过去，莫广白倒地，血腥味混杂着鱼腥味，然后是小倩的尖叫，和婉儿压抑的哭喊。

    顾羿手中长刀滴滴答答在滴血，夺得一声，长刀被顾羿扔下，顾羿没回头，甩掉手中血迹离去。

    ·

    圆月高悬，芦苇长得高，人隐藏在其中都看不清，被风一吹，芦苇尖如同水波摇摇晃晃。

    万花镇上，来了一位刀客，他进来找了一个仇人，然后扔下了一把刀，最后找了一艘小舟，没有请船夫，任凭小舟在芦苇荡中滑行，小舟撞上石头也不恼，好像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顾羿没撑船，半靠着船沿闭目养神，莫广白的那坛桂花酒后劲儿太大，他当时喝了两碗，大概是喝醉了，总觉得世界摇摇晃晃的，让他分不清梦还是现实。

    圆月高照，小舟载着他前行，他不知道该去何处，仿佛在芦苇荡中随波逐流。

    他很久没有做过顾家刀宗的噩梦，也很久没有听过娘亲来叫自己，萧韫玉以前会向他招手，让顾羿过去找她，可现在没有了。他想回忆，怎么想也想不不起来。

    曹海平当时给他吃的药好像真的有毒，顾羿的脑子一点点被侵蚀，现在他忘了自己家人的模样。

    突然，他感觉船尾晃了晃，他一睁眼，看见徐云骞站在船尾，徐云骞什么都没说，和顾羿面对面而坐。

    徐云骞仔细打量他，顾羿仰躺着，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耳边别着一朵红色小花，好像是哪个小贩那儿买的，因为喝过酒，脸上有些发红，眼底都是醉态，顾羿身上血腥气未消，下巴上还沾着血点子。

    各种气质在他身上杂糅，复杂而浓郁，像是一朵妖花，危险，坦荡，又邪气。

    顾羿问：“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徐云骞应该一直都知道顾羿的去向，甚至顾羿怀疑他能找到莫广白的下落都是徐云骞放出的消息，他知道顾羿要去复仇，但他默许顾羿做一切事，仿佛根本不介意顾羿要干什么。当年顾羿问他不怕他危害武林，徐云骞说不怕是真的。

    他从头到尾都相信顾羿。

    徐云骞问：“你杀了他？”

    顾羿笑了一声，心想也不知道徐云骞是真的心冷还是心大，莫广白好歹也算是他半个师父，道：“我倒是想。”

    徐云骞沉默了片刻，感觉顾羿喝醉了，他把顾羿抱起来，顾羿没躲，靠在他肩膀上，道：“我废了他一条手臂一条腿。”

    他说到这儿一停，又补充道：“一只眼。”他最后一刻没下得去手，恩怨纠缠，莫广白的惩罚，顾羿代表顾家人给过了。

    徐云骞搂紧他，问：“舒服了吗？”

    顾羿道：“嗯。”他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莫广白十年前只是一把无欲无求的刀，十年前顾羿杀他只不过是杀了一把刀，莫广白可能感觉不到疼痛。

    现在莫广白有了妻女，他有了一颗人的心，顾羿大可以折磨他，侮辱他，问他那个选择，你是要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让他在妻女中必须选一个，选错了杀一个，选对了也杀一个，让顾羿尝过的苦莫广白再尝一遍。

    他能做到，可是他觉得很没意思。

    顾骁和萧韫玉把顾羿养大，是希望顾羿担起顾家刀宗的招牌，现在顾家亡了，他们现在想让顾羿如何他不清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顾骁绝对不想看顾羿变成另一个莫广白，徐云骞也不想。

    徐云骞问：“你接着要去哪儿？”

    顾羿搂上他的脖子，他整个人懒洋洋的，仿佛整个人都酥了，道：“去哪儿都行。”

    徐云骞道：“跟我回开云寨吗？”

    顾羿道：“行。”

    徐云骞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感觉顾羿好像越来越醉，道：“先回去看看我娘，然后我跟你回顾家住好不好？”

    顾羿抬起头看他，“你愿意跟我回顾家？”徐云骞是开云寨的少当家，他应该要回去接手徐莽的家业才对。顾家何止是没有家业，二十多年没住人冷冷清清如同废墟，徐云骞跟他回自己家，跟守墓也没什么两样。

    徐云骞在纠正顾羿的想法，徐云骞是徐家人，但顾羿也是唯一的顾家人，他们并没有谁比谁高，道：“我也想住一住金山银山。”

    徐云骞抱紧他，顾羿埋在他肩膀上很久没说话，徐云骞他贴近顾羿的耳朵，“我去了一趟天樾山。”

    顾羿问：“去干什么？”

    徐云骞道：“拿两把刀，想跟你一起送回去。”顾羿当时为了救他，在天樾山上留下了顾家最后两把刀，一把天纵，一把照月。

    顾羿一愣，天樾山绝壁之巅，徐云骞是冒死前去，就为了给他拿两把刀。

    徐云骞道：“我答应过你。”当年说好了的，顾羿跟徐云骞回开云寨，徐云骞跟顾羿回顾家刀宗，可后来发生很多事，顾羿一直没机会去。

    顾羿一直是顾家人，他只属于顾家，徐云骞要把他送回去。

    顾羿一瞬间觉得特别好，徐云骞很好，回家也很好，顾羿道：“我想带你去见见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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