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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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一人唏嘘道:“死都死了,你们还这么刻薄做什么?”

    另一人嘲讽道:“你还同情她?你不会是冥思派的吧?”

    墙面上贴着一张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狱中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动,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兴冲冲对文清道:“那个坏女人死了!”

    一语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感觉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头,还是刚才的一群人,在对着告示指点议论,并无异样。沫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过头高兴道:“走吧,告诉婉娘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背后的阴冷又来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正堂一个虬髯大汉,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身着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腋下夹着一个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边椅子上,见文清沫儿回来,慌忙站起来。婉娘笑道:“您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计。”

    大汉憨厚地朝两人点点头。文清去斟茶,沫儿却盯着大汉认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说的我已经记下了,一月之后您来取香粉。”

    胡先生将手放入怀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来,表面光滑,乌黑闪亮,恋恋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递予婉娘,嗫嚅道:“这个……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并未接过,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虑好了。值与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显出害羞的样子,两只大手拘谨搓了几下,道:“我已经决定了。”

    婉娘叹道:“既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请在七日之内来闻香榭。过了七日,可就没办法啦。”

    胡先生腾地站了起来,一揖到底,一张黑脸红光满面,嘿嘿了两声道:“那我就不打扰婉娘了,告辞。”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门,沫儿盯着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头追上婉娘道:“这人来做什么?”

    婉娘优雅地甩着手绢儿,将手里的乌色石子抛起来,喜笑颜开道:“来我闻香榭,还能做什么?”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声。文清想起刚才街上所见,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那个坏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们,道:“嗯,死了。”

    文清乐呵呵笑道:“我们刚才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了。”

    沫儿却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记得,抓获香木时,婉娘明明说没有伤害她的本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无其事道:“死了——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绪纷飞理不出头绪来。

    跟着婉娘走回中堂,两人正要细问如何救三哥,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文清开了门。公蛎探头探脑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实答道:“在家,请进。”帅蛎闪到一边,小公主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帅蛎,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昂着头走了进去。

    龙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带着宝儿回了长安,老头儿出去云游,闻香榭众人便再未见到过小公主和公蛎。

    沫儿一见是她,心里甚是讨厌,犹如没看见一般,也不过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来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脸色顿时不很好看,却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喝道:“公蛎!”

    公蛎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朝婉娘施了一礼,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来,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来,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凡妇,实难承担公主一个求字。”

    小公主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喝道:“你们这样子做什么?人家摔了你的龙涎香,可也赔了你一箱原料……再说,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没一人告诉我龙涎香的用途……”说着说着小嘴一瘪,泪眼哗哗地流了下来,倒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来,递给小公主一条锦帕,道:“小公主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过锦帕,呜咽道:“人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找能够治心悸症的方子……老乌龟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骂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谅我啦……”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还不是自找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

    小公主听了,跳了起来,对沫儿怒目而视。沫儿毫不示弱,两人犹如乌眼鸡一般,都将眼睛瞪得溜圆。婉娘掩口笑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小公主还是放开心怀,忘了此事。”谁知小公主一听,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沫儿咧着嘴,皱眉道:“最讨厌女孩子,讲不过就哭。”

    婉娘无奈,只好问旁边的公蛎:“你家公主今日来所为何事?”

    公蛎激动得眉毛抖动,结结巴巴道:“婉娘,婉娘……”

    婉娘嗔道:“抖什么?快说!”

    公蛎伸着脖子吞咽了口水,道:“柳中平来洛阳了……”小公主捶着椅子哭道:“不许提他的名字!”

    公蛎连忙挤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继续道:“是是……他来洛阳了,带着宝儿,可是宝儿要死了……”文清和沫儿连忙围了上去。

    “宝儿要死了,就剩了一口气……可是柳中平无论如何不肯见我家公主……”小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蛎的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大家都听明白了。

    这两三个月,对于小公主来说,犹如三年一般漫长。事情已经发生,一切都无可挽回。她嘴上虽不承认,心里对自己的莽撞十分后悔。

    失恋和伤痛能让一个人快速地成长,对小公主也是如此。在悔恨彷徨了一段时间后,她开始依仗爷爷的关系,四处奔走,试图去找一些治疗心悸症的药物和方子。对于她和柳中平的关系,小公主已经想通,便是爷爷不反对,她和柳中平也是没有结果的,更不用说发生了龙涎香一事。

    如今,她已经不希冀与柳中平发生什么了,却铁了心要救宝儿。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宝儿,还有几分同自己、同柳中平、同婉娘赌气的意味,这个决心如同她刚爱上柳中平一样,盲目而固执——她会证明给他看,她的能力比婉娘一点也不弱。而且,她决定,只要宝儿医好,她转身就走,绝不会再缠着柳中平——她的善良和洒脱一定会让柳中平小小地后悔一下子。

    上个月,她硬是不顾天寒地冻,跑去长安,带着诸多药材和吃的玩的,说要送给宝儿。柳中平虽然安排人陪着她和公蛎四处游玩,自己却无论如何不肯见她,只托下人送话出来,说宝儿很好,让她不用惦记。小公主委委屈屈地在长安待了几日,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味同嚼蜡,只好回来。

    但她并未死心,背着爷爷托了渭河老友,帮她盯着柳中平的动向。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说柳中平带着宝儿来神都了。小公主兴奋异常,上午带着公蛎直奔客栈,却仍被拒之门外。

    婉娘听了,茫然道:“公主要见他?这个事情,婉娘可帮不了。”

    公蛎吸溜着鼻子,看了看仍在一旁抽泣的小公主,迟疑道:“不是这个……是宝儿。”

    文清急道:“宝儿到底怎么样了?”

    小公主捶着桌子哭道:“宝儿马上就要死啦!”

    柳中平不见小公主,小公主没法,只好给了伙计一锭银子,要他装做送水进去,打探屋里的情形。伙计出来道,里面的小女孩瘦得一把骨头,只见进气不见出气,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

    小公主思虑再三,只有来求婉娘,希望婉娘走一趟,见见柳中平,至少了解下宝儿的情况。

    婉娘看着泪眼婆娑的小公主,莞尔一笑,道:“这个自然没问题。只是今天不行。”

    公蛎舔着嘴唇,谄媚道:“婉娘,我知道你最好的了……”小公主不服气地瞪了公蛎一眼。“宝儿要是治不好,小公主一辈子都会难过的。再说,宝儿这么喜欢你,她来神都,肯定也想见你。”

    婉娘嗔道:“三个月不见,公蛎的口才见长呢。”心道小公主终于懂事了,转头真诚道:“小公主,实不相瞒,我今晚有重要事情要做,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看望宝儿一事,你尽管放心,只要一忙完榭里的事,我马上就去。”

    公主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推脱,但也不好再说什么,站起来朝公蛎一努嘴巴。公蛎连忙将腰间一个大荷包解了下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子上,点头哈腰道:“这是我家公主这几个月来搜寻的宝贝,都是和治疗心悸症有关的,婉娘看能用到不?”

    文清和沫儿都凑过来看。三五颗不规则的褐色石子,一颗红色心形珠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圆形玉珠,两个巴掌大的金色鳞片。婉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嘻嘻笑道:“难为小公主找到这些东西。”

    小公主噘了噘嘴巴,低声道:“我拿了金鳞,还被爷爷好一顿骂呢!”然后不情愿道:“这些东西给你,你看能不能用得上。”

    公蛎殷勤地将东西拢在一起,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婉娘有办法的,是不是?”

    婉娘拿起鳞片,对着天空照了照,笑道:“我试试吧。”

    送走小公主和公蛎,天已经擦黑。如今天短夜长,天黑得早些。沫儿和文清去看了黄三,文清坐在床边和他说了一会话,告诉他今天上街的见闻,沫儿还特别告诉他香木死了,巴不得他听到这个消息能够突然醒过来。

    两人胡乱吃了饭,见婉娘仍是不急不慢的样子,不由得焦急。沫儿连声催促,要婉娘赶紧去看看黄三。

    婉娘却道:“急什么?”在厨房摆了糖瓜、苹果等贡品,将旧的灶王爷揭下换上今天买的新的,然后点上一炷香,神神叨叨地念叨着:“老灶爷老灶奶奶一路走好。多说好话,普降吉祥啦。”

    如此这般折腾了良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直到即将亥时,婉娘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将躺椅搬至房屋中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去将三哥背到这边来。”

    两人大喜,但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黄三弄将过来,将其头南脚北放好。婉娘凝视着黄三,轻声道:“三哥,一定不要放弃。”黄三面色如常,浑身冰冷。

    婉娘绕着黄三,摆放了七支蜡烛。郑重交代道:“文清沫儿,各守一支蜡烛,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内,要保证蜡烛不灭。”

    文清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还好办些——我担心我笨手笨脚的会帮倒忙。是不是只要蜡烛一炷香功夫不灭,三哥就醒过来了?”

    沫儿担心事情没那么简单,却没说出来。

    婉娘瞟了一眼沫儿,轻描淡写道:“正是。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相信,只管护住蜡烛。”

    文清咧嘴笑了起来,十分兴奋。沫儿却脸色凝重,小心翼翼道:“我们只有三人,怎么办?”

    婉娘朝后门叫道:“快进来吧。”后门打开,一股冷气冲进房间。四个人鱼贯而入,分别身着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的衣服。婉娘一一介绍,黑衣人乌冬是个黑脸膛的壮汉,白衣人罗汉个子高挑,身形潇洒,黄衣人蓝一稍微单薄些,脸色略显苍白,而红衣人赤子神态羞涩,举止拘谨,犹如一个文弱书生。

    文清和沫儿连忙行礼。沫儿眼睛骨碌碌看着四人。乌冬朝他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文清呆愣愣地傻笑道:“正好七个人,这下好啦。”

    婉娘看沫儿一脸好奇,飞快道:“先救三哥要紧。”转向四人道:“罗汉守天权、乌冬守玉衡、蓝一守开阳、赤子守摇光。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四人一凛,朝婉娘一报拳,各守在一支蜡烛旁。

    婉娘看了看天时,道:“时间还早,不用这么紧张。”说着拿出一个黑色石匣,带了手套,从里面拿出一个球形的块茎,放在石臼中,对文清道:“快点,研碎,淘一次即可。”

    这块根茎看上去十分普通,里面裹着层层叠叠的瓣儿,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皮。沫儿道:“看上去像是水仙花的根。有用吗?”

    婉娘淡淡道:“这是海棱香木。”沫儿突然想起,婉娘曾对他和文清讲过的,可惜两人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海棱香木原产于佛教圣地西牛贺州,传说其比曼珠华沙更具灵气,外表柔美,含有剧毒。海棱香木在盛夏时会渗出白色乳状液体,收集了晒干后磨制成白色粉末,这种白色粉末燃烧有噼啪响声,如同滴水,同时产生黑气。人畜如果嗅入黑气,眼前会产生幻象,头脑麻痹,精神亢奋,行为癫狂,若长时间接触则会力竭吐血而亡,是一种隐蔽的毒药。但它的根茎和花,却是做香粉的优质原料,兼融众香之长。因海棱香木数量极少,如今很是少见。当日婉娘也只是作为传说提起。

    沫儿悔恨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是蠢笨,早就该猜到到香木堂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香木堂主如何得道竟然能够幻化人形。

    文清将球形块茎研碎了,又细细地淘了一遍。婉娘将粉末融入原酒,装入小瓶放入怀中。

    此时已经亥时。婉娘吩咐几人做好准备,将门窗全部打开,然后点燃蜡烛,又将石匣中拿出一枝香点燃。一缕香味传来,沫儿皱着鼻子,惊叫道:“百花魂!婉娘你……”沫儿本想说“你用错了”,突然想起医病寻源之理,便戛然而止。

    婉娘退回到天枢位,朝众人点点头,道:“开始了。”

    香味若有若无,盘桓萦绕在黄三周围。经历过几次闯冥思派老巢,沫儿对百花魂已经了解,无非就是勾起人心底的欲望,将心中所想放大,并以一种残忍的景象呈现出来。

    相拥而泣的爹娘,病入膏肓的方怡师太,都在向沫儿招手。脑浆迸裂的张麻子恶狠狠地扑来,穿过沫儿的身体消失不见。

    沫儿冷静地看着这些幻象,坚决得象一颗钉子。跟前的蜡烛燃得很好,一点风也没有。沫儿甚至可以抬起头观察下周围的情况。

    婉娘面带微笑,若有所思。那四个人面无表情,一丝不苟。唯独文清,两手护着油灯,额头冒汗,一脸紧张。

    沫儿很想安慰一下文清,却担心呼出的气息将前面如豆的灯头吹灭,只看了看他,递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一缕阴风呼啸着而来,与盘旋的烟雾混合在一起。沫儿跟前的烛光微闪。乌冬罗汉等人都紧张起来,挺直了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蜡烛。沫儿不明所以,也无暇发问,只管学着他们的样子,紧紧地护着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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