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章八十一 百日盛宴

    胡翟在百日宴上才亲眼见到了魏鹤铭的儿子。

    他被赐名魏天泽，无出其右，润泽如玉。

    他是又小又白的一团，还不如小羊羔大。众人入宴时，他正蜷缩在雕龙的金漆小摇篮里瞌睡，头顶覆盖几绺稀疏的毛发，浑身甜甜的奶气。

    他虽然才三个月大，可已经能从嘴唇看出些魏鹤铭的轮廓，鼻头则小巧圆润，大抵是继承自魏诗雨。

    江奕涵走出去了一段才发现胡翟没跟上，回头一看，人还粘在摇篮边，眼里都快冒出星星了。

    他知道胡翟喜欢这种软乎乎的生命体。之前胡翟在白川驿站养了一对罕见的雪毛兔，今年开春时兔妈妈分娩，把他紧张得一晚没睡着觉。

    明明已是双十年华，却常常冒出让人无奈的孩子气来。

    之前厉铁和穆锋都说胡翟都是被他惯出来的，江奕涵想了想，没辩驳。

    他们都没见过胡翟之前更黏人的时候，吃睡都要在一处，起夜还得小心翼翼把他也叫醒陪着。

    后来胡翟能去刷碗碟换食物，强迫自己与魏鹤铭待在一起，独自着手处理驿站的事务……

    江奕涵清楚胡翟在外面和在他面前是完全不同的，刺猬只会对熟悉的同伴展露出柔软脆弱的肚皮，而他就是能让胡翟自愿脱去保护壳的那个人。

    他享受其中，又隐隐担忧这个越来越强大的乖崽会想要飞到更远更高的天空去。

    胡翟似乎是察觉出他的目光，抬起头盈盈地冲他一笑，很快便跑到他身边。

    宴会开始不久，胡翟留意到石珉上前小心地将婴儿抱了下去。

    他察觉石珉面色有些古怪，不由多看了两眼。

    随后自然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热闹而流俗，百官纷纷庆祝皇室开枝散叶，皇后则玉贵金安。魏大人兴致相当高昂，拿着酒樽在各席流窜，满面红光地等别人称他一句国岳，祝贺他得了孙子。

    胡翟头一次尝到了鲜榨的里木水，贪杯之下，不得不中途出去一趟。

    洗干净手往回走时，拐角处忽然隐隐传来女子柔弱的哭腔，啜泣而压抑。

    四下无人，胡翟估摸着定是哪个小宫女犯了错被骂，本着不打扰人家的意思刚想换另一条路，那女子突然带着哭腔说起话来：

    “……你怎么能下药给他，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还这么小，才三个月大啊！”

    “难道你想让朝野里都发现吗？”男子很快便相当冷漠地打断她，“同意给他举办百岁宴，朕已经够仁慈了。”

    胡翟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

    寂静。随后魏诗雨再次开口，明显已经带了发颤的愠怒，“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鹤铭不屑地嗤了一声，“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不该出现在世人面前，甚至，他都不该活过那天晚上。今日朕只是让他多睡一会，你有什么可着急的？”

    后半句话带着彻骨的阴森，让人听得背脊发凉，胡翟忍不住屏息握紧了双拳。

    明明是他们孩子的百日宴，宫中上上下下都前来恭贺，而本该最幸福的这两人却躲在殿后不为人知地争吵。

    “什么……可他是我们的孩子啊！”魏诗雨刚哭过的嗓子破了音，听起来悲怆而仓皇，“泽泽是我怀了快十个月才生出来的，你凭什么这么说？你——铭哥哥，他就算千般万般不好，他也姓魏啊……”

    她又哭了起来，这回抽噎得非常剧烈，任谁听了都心生不忍。

    半晌，魏鹤铭终于再次开口，却带着平静而拒人千里的漠然：“你该叫我皇上。”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你眼睛肿得厉害，别让人看出端倪，直接回殿吧。”

    撂下这句话，他雷厉风行地转身，连一个逃窜的时间差都没给胡翟，立刻就将他逮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是你。”魏鹤铭轻轻眯起眼睛，像打量猎物一般，随后他大步靠近，“听墙角？”

    他穿着一身宽襟窄袖的乌金长袍，眉宇昳丽，从上往下睨着人，显得凶煞又恣意。

    汉盛山河繁华，皆为万里帝王家。两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将汉盛朝野握紧在手心，睥睨群雄。

    胡翟本来就比他要矮半个头，现在只感觉又被他浑身威严压得往地里陷了好几寸，赶忙后退两步拉开距离，连头带手一起乱摇。

    魏鹤铭唇角一扯，紧跟着追上这两步距离，利落地拿虎口卡住他下颔，相当满意地打量着他耳垂上那点朱红。

    “真漂亮，”他眼里滚过一阵炙热，低声道，“和你眼下那颗痣也很配。”

    那天下午浓稠的空气又如同恶魔般紧扼住了胡翟的喉咙，背上蹿起一阵寒意。

    无情，阴森，控制欲，不择手段，像一片终年不见日光的幽深黑林，浓雾缭绕。

    曾经那个倜傥却磊落的正道君子，终究是被这宫中富丽的朱红明黄一点点蚕食掉了。

    魏诗雨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她被魏鹤铭挡住视线，忍不住开口问：“是谁啊？”

    听到她的声音，胡翟心里莫名慌乱起来，他往后一仰头，终于脱开那只手掌，却立刻又被魏鹤铭扯住胳膊。

    他蹙起眉，已经是个足够厌烦的神色，却看得魏鹤铭低笑起来。

    “两年不见，江奕涵把你惯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身后的女子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不顾自己妆面都花得一塌糊涂，紧跟着追上来，“铭哥哥？”

    胡翟忍无可忍地用力往回抽手，不想被人看到他和魏鹤铭这么奇怪地拉拉扯扯，尤其是——皇后，魏鹤铭的妻子。

    而魏鹤铭似乎觉得眼下这场景颇为好笑，完全无视魏诗雨的问话，反倒更用力地囚锢住他，像把绳子紧紧系在要飞走的灵雀爪上。

    “啪！”

    一声脆响，方才紧密接触的肌肤即刻分离，魏鹤铭的手背上慢慢浮现出四根明晃晃的红色指印。

    魏诗雨已经走近，她吓了一跳，愕然地盯着胡翟，“是你！”

    她又垂眼看了看魏鹤铭的手背，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奇怪。

    胡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匆匆忙忙地行一个礼，赶忙加快步子逃出了这个阴仄的角落。

    回到酒席上他才察觉出手腕的灼热，那儿简直像落了一圈滚烫的火。

    他本想将听到的对话告诉江奕涵，可想了一想，还是选择闭嘴。

    虽然不是禁忌，可每次提到魏鹤铭，世子还是会有些不快的。

    胡翟悄悄在桌下抓住江奕涵的手，有点生气地想，魏鹤铭才不配让世子不高兴呢。

    而江奕涵面上与旁人谈笑风生，转腕便与他十指相扣在一处，轻轻在他手背点了点。

    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潮雨一场连着一场，天气冷得连鸟都瞧不见一只，小白也缩在翅膀底下日日昏睡，偶尔要它递信了，懒洋洋地伸伸腿扑棱扑棱翅膀，请不动这尊大佛。

    这日清早，他们跟内务府里多掏钱买的火盆子和白炭送来了，两个小厮拿车推来，随随便便扔在门前，揣了袖子便走。

    这要换作以往，都恨不得一块块拿手捧着给他们放进炉子里呢。

    但没有人再去提以往的事，全是胡翟自己一筐一筐搬进屋里去的。每到了秋冬季，暖手抄、火盆子、白红炭是绝对不能少的，得把世子那屋烧得热气腾腾才行。

    “厉害啊小翟，”阿冉边烧菜边探出头来，“这么一会就全搬完了。”

    胡翟挑眉，得意地冲她笑：“怎么说我也是个男人吧。”

    话音刚落，江奕涵从书房走出来，胡翟立刻吧嗒吧嗒跑过去，委屈巴巴地摊开两只爪子：“你看，搬炭搬的，都压出红印儿了。”

    江奕涵刚拉起他的手看，胡翟马上顺着杆子往上爬，“吹吹。”

    阿冉：“……”

    江奕涵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真就低下头轻轻给他吹了吹，痒得胡翟又往回缩，嘿嘿直笑。

    阿冉：“真，男人。”

    胡翟冲她做鬼脸：“阿冉姐，你这叫嫉妒。”

    早膳后，穆锋匆匆来了一趟，简略讲了讲南州发大水的事情。

    秋雨滂沱，连下两夜，南州的洪水宛如猛兽，很快便将大堤半线冲垮，百姓死伤不计其数，泡烂的农田更是无法估计。

    魏鹤铭当夜便发信向距离最近的南梁发出求助，好在章亭昀很爽快地答应了，粮草今早由船拉着一艘艘前往南州，好歹还能安抚住敖躁动的百姓。

    说完了，穆锋饮一口茶，“真是心狠手辣。”

    江奕涵听了，冷冷一笑：“没错，他就是故意的。南州水龙局那群酒囊饭袋偷换建材、中饱私囊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做给旁人看的，死的人多了，目的才能达到。”

    胡翟茫然地看了看两人，“那万一章亭昀不答应，岂不是弄巧成拙？”

    江奕涵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会，章亭昀是这局中的关键一环。而且他如果不帮，也算得汉盛以后出兵攻打南梁的一个好托词。”

    老白茶腾出淡淡的热气，穆锋眯眼望向窗外仍在滴答不止的雨，自言自语般沙哑道：“腊月三十，就快了。”

    。牛牛小说

    www.bq46.cc。m.bq46.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