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章八十三 杀出皇城（中）

    桂祥大殿内火盆烧得极旺，酒肉香气徐徐蒸腾，高悬的明烛映在玉碗银勺上，泛出一派奢靡的暖意。

    石珉还没有回来。

    魏鹤铭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视线越过层层宾客看向紧闭的华贵殿门。

    他缓缓拧起眉。

    不对劲。

    “报——”

    在魏鹤铭倏然起身那一刻，一名传令兵猛地闯入殿内，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栽下来的，喘着粗气跪地大喊：“皇上！反了，堑北世子反了！他正领着军队前往圣金广场！”

    乐师的琴弦骤停，拉出一道尖锐刺耳的长音，几乎能撕裂紧绷的空气。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那身明黄龙袍之上，殿内连落针声都清晰可闻。

    魏鹤铭问：“李冠人呢？叫他直接出兵！江奕涵不过是只纸扎的老虎，竟把你们吓成这样？”

    那名传令兵赶忙道：“李大人被发现晕倒在中枢大营，至今还昏迷不醒！”

    魏鹤铭脸色骤然变了一变。

    魏晟从席间快步走出：“皇上，让微臣去带兵吧。”

    还未等魏鹤铭开口，传令兵已小心道：“还有，厉将军……已经投归堑北世子了。”

    这话宛若在潭水中投入巨石，登时激起层层水花。满座宾客都开始惊慌地交谈，有些人已面色发白地站起身，焦急地吩咐随从备轿。

    敢问这汉盛谁不知厉铁的名号？这些年他领着麾下子弟兵征南战北，多少次护卫家国击退入侵者，且绝不做屠城祭旗的恶行，将德一直为百姓称道。

    铁骑营，可以说是汉盛军力的半边天。

    正当局面焦灼，外面又传来长长一声“报——”

    一名血染软甲的亲宫卫踉跄入殿，他身上寒气掺着的血味让人不寒而栗，几个娘娘拿丝帕掩着嘴，惊叫出声。

    “皇上，堑北质子与亲宫卫在圣金广场交兵了！”

    魏晟赶忙问：“兵力多少？”

    “亲宫卫没能集合，只有不到千人，而铁骑营加上北盛军……”那名士兵额上满布虚汗，“大概在六千左右。”

    一片哗然。

    “报——”

    魏鹤铭眼角微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禀告皇上，锦泉街不知怎么走了大水，现在城内乱作一团，东部的粮仓也被点着了，可水龙局的人被堵在圣金广场……”

    他絮絮地说着，浑身乱颤，眼前似乎仍晃动着方才滔天的火光和刀刃。

    不断迟滞而到的消息令这群帝国权贵终于意识到，这根本并不是什么愚蠢质子的临时起意，而是早有谋划的逆反。

    宫内宫外全线失守，刀山火海不过如此。

    “寒山院……”魏鹤铭攥紧拳，缓缓抬起阴鸷的双眼，“派一百人去寒山院把江鸿飞提来，快去！”

    “备马，”他大步走出这间金碧辉煌的殿厅，头也不回道：“把我的战衣拿来。”

    圣金广场已飘满了浓郁的血腥之气，区区几百人的亲宫卫冲入对面沉默的兵线之中，立刻就被吞噬得一干二净，连渣滓都不剩。

    光线极暗，冰冷中只能听到粗重的嘶喊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

    可亲宫卫还是不停地冲上前去，拼命试图用肉身阻止这只前进的队伍，前赴后继，身体里暖热的血流淌在地上，将无数马蹄润得湿红。

    这是碾压般的推进，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六千多士兵压着线，踩着尸首，将朱红沉重的宫门破坏，直至所有人全涌出这只华丽的鸟笼。

    他们的盔甲和刀刃材料出自戎羌坚石，又经千锤百炼而成，锋利得削铁如泥，头一次沐浴血腥。

    宫内的号角终于吹响，悲怆而沉重，却实在太迟了。

    向天门、神武门、普运门、朝昌门，出入口全部被剩下的铁骑封锁，连只飞虫进出都要问过他们的意思。

    钟州东侧火光大盛，左边漆黑的天际则炸开了一朵翠绿的烟花，明亮地碎在江奕涵瞳孔之中。

    他缓缓拭去下巴溅到的血珠，刚拉动缰绳，身侧的厉铁已打马上前，沉声道：“是从朝昌门出来吧？”

    按理说，胡翟的动作应该比他们更快才对。

    江奕涵点了点头，微微蹙起眉，“我去接他。”

    他利落地一夹马腹，很快消失在宫道前拐角处。

    女扮男装躲在军队中的阿冉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住他，只得满面惊慌地扭头寻找着。

    方才……阿碧什么也没说，扔下马便消失了。

    而此时胡翟正眼睁睁看着胡烈把石珉拖到树林子里，和他刚刚突然窜出来给石珉后颈劈下一掌般，利落地拍拍手，“完事儿。”

    金笑接触到胡翟的目光，拨弄着发丝耸耸肩：“江奕涵昨天和说的，让我俩处理完了哨兵就过来帮你。”

    寒风掠过，远远能听到亲宫卫在殿前集合的嘶喊声，衬着闷重的号角，愈发显得悲重起来。

    三人快步向朝昌门走去，胡烈直接将外氅脱下裹在金笑的纱裙外，低声道：“你才生产完几个月，注意着点。”

    金笑缩了缩肩膀，无奈地瞪他一眼：“婆婆妈妈。”

    话是这么说，人却已经偎到对方怀里去了。

    胡翟吸了吸鼻子，远远已经能看到朝昌门前挂的两只大红灯笼了。

    他恍惚想起，今天本是世子的大婚之夜。

    守在朝昌门的铁骑营士兵突然缓缓分开，仿佛黑沉海面向两侧卷起，一匹鬃毛染血的白马从中穿过，被灯笼打上一层梦幻般的暖光。

    江奕涵微微俯身，温声道：“小翟，来。”

    胡翟仰起脸，恰巧有细小的雪片落到睫羽。

    天寒地冻，一如六年前重遇，他穿得破破烂烂，抬头看看轿辇中尊贵的少年，再窘迫地垂眼盯住自己露出脚趾的靴子。

    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一起这么久，久到互相救赎，暗生情愫。

    他坐在江奕涵身前，被有力的胳臂紧紧拢住，鼻息间全是熟悉的白檀香气。

    胡翟回过头去，视线穿过层层军队，确认着那座华贵的皇宫越来越远，心底长久的压抑与恐惧终于如泡沫般消散，连肉身都变得轻盈起来，随着漫天的雪花一同飞舞。

    所有铁骑营的士兵会合，共有足足万人。马蹄祛除棉布，震得大地尘土飞扬，百姓们早都吓得躲回家中，门窗紧闭，任由火势肆虐，彻底将锦泉街烧成一团焦土。

    江奕涵看到这幅乱象，微微蹙了眉，却没说什么。

    厉铁在旁低咳一声，“丐帮那群人办事，你可别指望什么君子之道。”

    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男人大笑着冲上前来，张口便骂道：“江伯父已经先出发了。妈的，千里迢迢，累死老子了！”

    他脸上脏兮兮的，黑一道白一道，胡翟辨了好一会才认出章亭昀那双细长的狐狸眼。

    江奕涵唇角一勾，“多谢。”

    “哎，客气客气。不过想到用运粮草的车侵入汉盛，老子真他娘的天才啊！”章亭昀啧啧有声，仰天哈哈大笑，刷地展开一把梅花折扇，“受命于危难之际，救人于水火之中，真不愧是我章亭昀。”

    身后几十名南梁精锐只得无语望天。

    这厢，魏鹤铭率所有能集结到的亲宫卫一路追到城楼下。意外突发，所有道路又被百姓乱动截断，他们甚至来不及调动南北两侧的军队。

    只见朱门紧闭，而门的那边足足有两万兵卒，这是绝对的人数压制，几乎能隔门听到所有人同时呼吸的声音，沉重如海浪。

    “魏鹤铭，”城楼上有人冷冷地扬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留步。”

    魏鹤铭勒住快马，仰头看去，瞳孔微缩。半晌，他一转视线，厉声道：“魏朗烨，你疯了！”

    “大哥，你别忘了，是汉盛先将我驱逐出去的。”魏朗烨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不过这次的账没算完，我们还会再见的。”

    “对了，还有件有趣的事要告诉你。”江奕涵微微一笑，揽着胡翟的腰上前两步，鼓励似的搂紧了他。

    雪越下越大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胡翟紧张地轻轻咳了一声。

    “我……我叫胡翟，我是胡王胡烈的小儿子。”他握住江奕涵的手，拼命汲取着每一份温暖和坚定，“如今血债血偿，回去以后，我会继承父王的位置。”

    鸦雀无声，城楼下所有人都被震慑得根本无法动作。

    一个人尽皆知的哑巴，切切实实发出了声音。

    一个早在六年前就该死掉的逆贼，这些年就生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如今立在他们面前，无比坦然地告诉他们，他姓胡。

    城门已经由无数断树和巨石封阻，三人很快消失在城楼的那一侧。

    所有亲宫卫上前拼命顶动城门，而队伍最前方的男人肩背绷得如同一块钢板。

    他用那样轻软的声音说，血债血偿。究竟是什么血债血偿了？

    所以，这个小伺郎的娘间接害死了母后，又杀了自己的父皇来报仇？

    他埋伏在自己身边，表面上娇憨淳朴，实则每天心里想的都是复仇？

    他该有多恨他！？

    魏鹤铭控制不住地仰天长笑，直到把自己笑得完全喘不过气。

    欺骗，一次又一次的欺骗，他这一生究竟要由多少谎言构成！

    “没关系。”他粗喘着坐直身体，双眼阴鸷而猩红，“是我做错了，不该白白忍这两年，还想着留点残念。”

    轰的一声巨响，城门终于破开，魏鹤铭额角青筋浮现，他竖起长刀，怒吼道：“追！”

    冰冷的雪花在钟州肆虐飞舞，弦月躲在黑云中，夜色愈加凄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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