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西子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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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忠到的时候,马车已经等了些时候了。

    他还不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原不应当如此怠慢的,但自从皇帝东巡至这鲁地安顿妥当之后,鲁地大小官员献来的各色女子不知凡几,皇帝开始还有些兴味,慢慢的也减了兴致,虽则身边新鲜美色不少,但进忠已经明显感觉到,皇帝早不如何上心了。

    这些姹紫嫣红,最多也不过得帝王几夕恩宠,更别提越过娴贵妃了,既然站不稳脚跟,又帮不上他的忙,进忠也便不怎么上赶着了。

    当然,不用心归不用心,该拿的孝敬还是会拿的。

    进忠得了一笔格外丰厚的银子,听着奉承,满面受用的骄矜,斜着眼睛睨了车夫一眼,拂了拂肩上不存在的灰,慢悠悠地说:“行了,请小姐下车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车夫连连应声,摆好车凳,敲了敲马车,自行后退几步垂首立在一边。

    送人的也不过是个五品官,京城随便掉块匾都能砸死一个,芝麻绿豆大小,能送什么好人来?进忠无所谓地抠着指甲,又捻了捻手指低头吹了两口气。

    只听见马车内有动作,却没见人下车来,进忠觉得对方动作慢了些,正要催促,用热情殷勤掩饰内心的不耐,但视线刚落到姑娘身上,口里的话便堵住了。

    他的眼神太过直勾勾,姑娘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头一时间没了动作,几缕青丝从滑落到身前,被夏日夜晚的凉风吹得微微飘起。

    进忠见姑娘抓住帘子的手紧紧的绷着,回过了神,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忙一甩袖子上前去抬起了手,脸上挤出僵硬不知如何是好的笑容,道:“小姐,奴才扶着您。”

    一只纤细白皙的小手搭在了他的小手臂上,姑娘拎着裙子缓缓走下马车,仍然垂着头似乎不大敢看他。

    她一身汉家女儿打扮,月白的衣衫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昙花,乌发中簪着一支白玉簪子,不施粉黛,身材瘦削得过分,弱不胜衣,含羞带怯,楚楚动人。

    姑娘不说话,进忠也一时口拙,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不说了。两人踩着月光静静走着,进忠便不自觉想着姑娘的来处,听说她爹开着此地最大的绸缎庄,各类产业也极多,数一数二的富户,姓什么来着?

    对了,姓祝。

    姑娘进去之前,在门外顿住了脚,回过身抬头看着天边那弯细如柳眉的弦月,眼眸中尽是缥缈的哀愁和迷茫,不知此后何去何从。

    她的担忧没有必要,皇上会喜欢她的,进忠这样想着,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走了进去,回过身后,他低头嗅到手臂的衣衫上,似乎有浅淡的香气,不禁心头发痒。

    进忠默默摩挲着衣衫,抬头看她看过的月亮,柔情如春水般涌上心头,他虽识字,但还远远不到吟诗颂词的地步,只能说,这幽幽月色远远不及她万分之一。

    一个时辰不到,李玉带着姑娘出来了,神色虽一如既往,但进忠仍看得出来,他是忧虑的。

    送姑娘上了马车,临行前,李玉将皇上的话细细吩咐了,进忠抿住了嘴,他想到皇上会喜欢她,却没想到能到这种地步。

    当今天子是极克制、重尊卑的,与娴贵妃虽说是年少情分,却也不曾为情乱智过。进忠一瞬间想开了,毕竟这不是寻常容色,只怕九天玄女,也就是如此了。

    后宫的天要变了。

    难怪李玉会忧虑,他是一路靠着娴贵妃走到今日的,若是娴贵妃被人取而代之,他的地位自然也就不那么稳当了。

    这是他进忠的机会,若不是李玉前去太过引人注目,这样的好事,还轮不到他头上。这事儿得仔细地办,办得好,皇上和新主儿都会记得他的好。

    进忠先把人送到祝家,又赶忙去了总督府。

    皇上这几日魂不守舍,时常出神又莫名发笑,除了从李玉处得了消息的如懿,余下众人皆是摸不着头脑。

    海兰旁观者清,从弘历这些异于往日的表现中嗅到一丝危险、不安的气息,很为姐姐担心,忧心道:“姐姐,皇上对那祝氏如此上心,你不担心吗?”

    如懿和婉一笑,纠正道:“皇上既然让山东总督认她做义女,她就不再是祝氏而是吴氏了。”

    海兰见如懿明知她的意思,却揪着这些细枝末节,原本不过无心一问的话,此时却入了心,忧虑深深带着些追问,一定要个答案:“姐姐!”

    如懿这才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迎上海兰的目光,神色温柔平和,语气从容:“虽说这宫里的恩宠今日来,明日走,但我相信皇上与我的情谊,但求知心长相重,便是不忧不惧。”

    她相信她与少年郎的年少情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他说过他只有裴少俊的深情,不会让她做了李千金。她也从不奢求独宠专宠,只要情深意重、两心相许,即可。

    海兰把如懿的一片痴心看在眼里,却不禁想起李玉难掩担忧的眼神和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仍旧心事重重,却又不忍再步步紧逼,便先将心事按下不提。

    三日过后,总督府一切妥当,皇上才带人前去“问询民情”,总督府“不知御驾亲临”,府中甚是节俭,侍奉皇上勤谨,对当地政务了如指掌,对答如流,皇上龙颜大悦。

    席间推杯换盏,皇上“顺口”关怀道:“吴爱卿何故如此开怀?”

    山东总督吴晋甫笑容更深,满脸春风:“臣膝下二子,都不成器,一直想有个女儿,可巧前几日收了个义女,了却一桩心愿,今日皇上亲临寒舍,可谓是双喜临门啊,臣如何不喜?”

    可算是切入正题了,进忠在一边想着。余下的一切便顺理成章了。

    旨意是当天下到总督府的,皇上吩咐了李玉去传旨,说吴总督是他的肱股之臣,不能薄待了他家的小姐,给了嫔位,昭嫔。

    嫔乃一宫主位,即便是总督家的女儿,这也高了,君不见,满洲镶黄旗、正二品侍郎永授之女舒嫔,初封才是贵人,那还有太后举荐的缘故。

    可皇上还觉得给的低了。进忠为不是自己去传旨感觉十分遗憾,但李玉已有了靠山,进保看起来没那个心思,他还是有希望的,也就先放下心来了。

    人的感情,实在不应该用时间长短来论深浅,这世上,有人一生相伴,白发如新,有人惊鸿一瞥,铭记终身。

    弘历在看见吴泠的一刹那间,忘记了他发誓要执手一生的青梅竹马,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像雪一样清透脆弱的人,身材纤瘦,轻灵纯净,如水的眼眸中尽是难掩的哀愁,令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历来新人初次侍寝,都是由嬷嬷们伺候梳洗,再由太监抬去,这回倒是不同,皇上借口行宫不比宫里,不必死守着那些规矩,乘着轿辇亲自去了新人宫里。

    殿内烛火摇曳,隔着纱帐便见佳人垂首独坐榻边,风姿绰约。弘历撩起纱帐放轻脚步走了进去,见她死死攥着衣袖,满脸拘谨惶恐不安,听见他来,紧张地行过了礼,声如蚊呐。

    弘历连忙上前将人扶起,他从前总以为,女子落落大方、端华淑贵是美,小家碧玉、可爱娇俏也是美,从不曾想,原来真正的美人,就算是瑟缩哀愁、敏感柔弱,没有那份从容气度也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惹人怜爱。

    捧心的西子也就是这样了吧。

    他用尽平生温柔,生怕惊动佳人:“朕初次见你,你便是如此拘谨。”他扶着吴泠坐下,揽住了她的肩:“家里人待你不好吗?”这个家,说的是祝家。

    若非时机不对,吴泠很想把自己的手拿回来,但碍于人设,她只能轻轻挣扎一下表达不安,然后安分下来,垂着头好像不敢看他。

    此时她更多的是紧张和不自信,因为她自认并非口齿伶俐、随机应变的人,怕自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压力之下心颤肉跳,却不得不极力忍住斟酌着慢慢地说:

    “回皇上,爹娘待嫔妾极好,只是嫔妾从此不能在他们身边侍奉左右,无法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又想着嫔妾的生身父母,他们的恩情嫔妾也无法回报,也怕宫里各位姐姐不喜欢嫔妾。”

    话说得不及后宫妃嫔妥帖动人,好在要表达的意思都说出来了,吴泠一字一句回想着方才说话的话,想想觉得还能说得更好更婉转,不免自责心焦。

    然而正是这份发自内心的忐忑,削弱了她面容中的冷色和疏离感,让她显得格外脆弱。

    弘历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听得很揪心,尤其是无法回报生身父母的恩情那里,简直与他如出一辙,他们早早都失去了生身之母,小心翼翼地活在世上,吴泠还要更可怜一些,从未见过双亲,寄人篱下寝食难安,这么多年,她熬得该有多么辛苦。

    他仿佛遇见了知音一般,爱怜更甚,揽住了她的肩膀:“你放心,这些都不难,朕会着人将他们迁入京中,安慰你骨肉分离之苦。往后有朕护着你,你大可不必如此惶恐。朕给你封号为‘昭’,就是许你前途光明,待过些时日,朕便封你为妃,有朕在,宫里也无人敢欺负了你去。”

    吴泠怕多说多错,于是适时落泪,晶莹的泪珠在摇曳的烛光里闪着细碎温柔的光芒,弘历拿起一方手帕为她小心印去面颊上的泪珠,佳人长长卷翘的睫毛如蝶翅般微微颤动。

    弘历心中一动,缓缓倾身吻在了那如玉的面容上。吴泠没有被弘历握住的那只手紧紧攥住床褥,极力隐忍着内心深处因为亲密接触而生出的抗拒和狠厉。

    一夜春宵,弘历极尽温柔体贴,只是因为这个人,她在这世上孤立无援,柔若无依。

    她只有他,只能依靠他而已。如果再失去了他,他不敢想象她在这吃人的后宫,应该怎样活下去。

    他们两个因为有着相似的身世,而比别人多了一份亲近。弘历想着自己年幼时过得那样小心翼翼,处处看人脸色,便很不愿意那一切在吴泠身上重现。

    他已经贵为九五之尊,难道连保护一个小小女子的力量都没有吗?

    清晨弘历前去处理政务之前,握了她的手,细细安慰,见她好了许多,才道:“朕处理完政事即刻便来看你,莫怕。”又吩咐了因为年长而看起来更加稳重的黛青好生照顾她。

    皇上一走,吴泠瞬间恢复了满面忧色,手撑在桌子上忍住了呕吐感,她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调整呼吸,安抚着不安跳动的心。岚翠见她又不开心,在一边劝解开导她,黛青去端了些糕点来。

    吴泠只觉得内心深处汹涌着一股力量,躁动不安,好像随时会从她身体里冲出来,回想起昨夜每一刻亲密接触都让她心中戾气翻涌。

    她没有用那些糕点,神色未变,坐在妆台前由黛青为她洗漱梳妆。

    即便在最亲近的侍女面前,她也从未露出过真实的情绪,戏既已开场,在台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演得无可挑剔。

    吴泠来时,皇后宫中已经坐满了人,她一进来,殿内一瞬间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看着她满面隐忍不住的紧张,若是旁人,他们大约会讽刺笑她小家子气,但是今天没有。

    直到吴泠给皇后见完礼落了座,殿内仍然寂静无声。

    她的衣着首饰都越过了她的品级,格外的繁复华丽,众人看着她面上强装出的冷凝沉默,那副本想显得不好欺负,却反而让她格外脆弱无依的模样,即便身为女子,也不免动容。

    她因为极度的紧张面色忍不住得红了,白里透红的脸,好像一片开出桃花的雪地,她走到哪里,就把一股冰雪般纯粹的灵气带到哪里。身处繁华之中,却分明一枝独秀。满宫姹紫嫣红,都是她的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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