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是个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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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深夜才批完奏折的一天,虽然吴泠只提出目标,但毕竟要把控全局,事务繁杂,她又想的很多,日日忙到深夜也不稀罕。做完今天的工作,再三想过没有错漏,她才木然地披上斗篷搓着手去偏殿休息。

    然而,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的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夜夜梦见自己伤害无辜,满身是血的人对着她嘶声喊冤,令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从前是睡不着,现在是连睡也不想睡了。

    纸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

    进忠冒着风雪骑了几天的马赶到京城,下马的时候腿都软了,脚一落地直接扑倒在地上,他忍着痛爬起来进了宫,本想在宫门外等着,没想到因最近改革事忙,夜里群臣若有要事也可入宫觐见。

    他对这宫里熟门熟路,比引路的太监走的还快,养心殿门外见到莲心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他且不说明来意,先小声问:“莲心姑娘,陛下睡了吗?”

    莲心把一根手指夹在书中当书签用,听了他的话立刻点点头,压着声音回道:“陛下已经安寝了,若你有要事,奴婢即刻为你通传。”

    进忠忙摆摆手,离开宫门,将莲心引远,紧紧攥着摔痛的那只手:“不不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靠着柱子捂住胃部站了会,坐在台阶上:“我在这里等陛下醒来就好。要不你去休息吧,这儿我来守着。”

    莲心不肯走:“这怎么行呢?这是奴婢的事。”

    吴泠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听见有人在门外小声说话,只是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便穿上鞋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口,原来是进忠回来了。

    她想到虽然进忠走后并无异动,但她还是不能放心,与其如此日夜悬心定时炸|弹不知何时爆炸,不如趁此彻底消除这个隐患。但她又拿不准进忠到底对她是什么态度,说喜欢吧,那为什么要走呢?还没有原因,说不喜欢吧,从前何必那样殷勤?

    难道就是单纯地占便宜吗?

    占便宜这三个字在吴泠脑海中刚一出现,她就瞬间河豚,鼓得要炸了。她本就烦躁,如今更是多了带着混着屈辱的怒火,听着门外两人轻轻的说话声,靠在门边静静思索着说辞,而后推开了门,随着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进忠转过头看见他朝思暮想的人站在门口,猝然起身,胃一痛他忙用手捂住了,拧着脸没有出声。

    吴泠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会是这样一副狼狈样子,不知他有什么大事这样着急,虽然心里着急怕是朝政之事,但思及敲定的计划,面上不露分毫,吩咐莲心:“莲心,去拿些点心来吧。”

    莲心看了眼进忠,对着吴泠屈膝福身便退下了。

    进忠看着吴泠单薄的身体,忙挪过来挡在她身前:“陛下,夜里风寒,你还去进去吧。”

    吴泠上下打量他一眼,淡淡地说:“进来吧。”

    进忠被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弄得心里有些难过,不过两年不见,竟然如此生疏冷淡了。

    他被引到桌边坐下,吴泠静着脸给他倒了杯水,他受宠若惊,忙立起来双手接过,连声说:“陛下,你坐,坐。”

    吴泠一抬下巴:“坐吧。”说完,自顾自走到窗边,开窗看月亮。

    进忠刚喝了一口水,觉得胃中稍暖,一看吴泠站在窗边,风吹起她的长发,忙放下茶盏,左右看看取过衣架上的斗篷给她披上:“陛下,外头风大,你要是想看月亮,还是等到夏日里吧。”

    吴泠看着他的眼睛,表情冷淡极了:“朕要是就想现在看呢?”她一看进忠,演得如此真情实感,好胜心起,又转过身假装看月亮,实则思索着调整表情,力求比他更真情实感。

    进忠还没想好说辞,莲心便提着食盒进来了,摆好糕点,看了看两人,没有多言,福身道:“奴婢告退。”

    吴泠转过身去看她,故意含笑温和地说:“早些休息吧。”

    莲心复福身:“是,多谢陛下关怀。”

    进忠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虽然屋子里暖暖的,他感觉身上没那么寒了,但是心寒,看吴泠独独对他一脸生人勿进、不想说话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慢慢地坐下来吃糕点,味同嚼蜡。

    屋子里静得可怕,进忠觉得自己吃东西的声音很大,他极力放轻动作,还是觉得声如擂鼓。

    吴泠趁此将屋内的烛火熄掉大半后缓缓移步到妆台,慢悠悠的将一支金簪隐在袖中,决心一次性把他教乖。她心中祈祷,但愿他是个可塑之才。

    他吃的差不多了,忽然听见吱呀一声,转头一看,吴泠一个人走了出去,忙擦擦嘴丢了碟子跟出去。

    吴泠坐在廊下,瞧着月亮,见他出来,反问:“吃饱了?还冷吗?”

    进忠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这几天几夜就是为了赶过来蹭顿饭一样,万万没想到,见到她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但他还是回答:“嗯,嗯,好了。”

    吴泠裹紧了披风,又去看月亮:“现在说吧,有何要事见朕?”

    进忠方才那些受宠若惊顷刻间散去了,好像已经看见了他不在的时候,吴泠就如同今日对他这样接见朝臣,她也会请他们进门用膳吗?

    他如同被戴了绿帽子,升起怒气,强忍住了:“回陛下,微臣无事,只是听说有逆臣毒害陛下,想来亲自给陛下请安。”说完,认真地等待着她的说辞,再决定要不要生气。

    吴泠心中一动,觉得情况还不算糟糕,摸着金簪上的花朵,感觉到安全,却又暗自恼恨自己不记教训,轻易相信他的话。她不再看月亮了,淡淡地哦了一声,说:“所以,你就为这等小事擅离职守?”

    进忠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百般滋味,走上前去,看着她的眼睛,沉着声,想质问她:“小事情?你觉得你被人下毒对我来说是小事情?!”

    话没说出口,就见她看着月亮怅惘地说:“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弦月,才不过六年而已,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不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按着原计划演下去。

    两年来,他每日都感觉有万语千言想告诉她,如今见了,却不知从何说起,听她这话如此感慨迷茫,十分情绪去了八分,想起初见她时的模样,再说不出什么带情绪的话了。

    他蹲下身,摁住了斗篷的下摆不让风进去。

    吴泠低下头时,两人目光交汇,她挪了挪腿说:“坐吧。”进忠现在找到一点熟悉的感觉,面向她坐下,他们靠的那么近,进忠又不确定了。

    吴泠不再倚靠栏杆,直起身来,把手放在腿上,很乖巧的样子,对他说:“抱抱我吧。”是很亲密的话,但如果不是她微微红了脸,只听语气,这句话和“今天吃什么”这种话差距不大。

    进忠看着她的时候,她垂下了头,没有和他对视。他很想,但还是摸了摸衣裳说:“臣的衣裳寒透了,改天吧,改天。”

    这种事还带延期支付的?!

    吴泠本来想的好好的,先装冷淡,再主动,就会显得主动是隐忍不住的真情流露,没想到突生波澜,越看越像约饭,而且还是上司想潜规则下属,对方誓死不从却又不得不敷衍她那种微妙的约饭。

    不愿意就拒绝,这算什么?虚伪!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吴泠看不懂,猜不透,她活在人世上,却好像和这个世界永远隔着一层什么,从来没明白过这世上的人,怎么可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怎么可以时冷时热、时善时恶?她看不透别人,也看不透自己,她看着世界,总是心生恐惧,进而产生畏惧,再由畏惧到厌恶抵触。

    她转过身去,留给进忠一个冷漠的后背,双臂叠在一起放在栏杆上,下巴搁上手臂去,心灰意冷,语气有点哭腔,又像是赌气:“不愿意算了!”

    进忠听出来了,着急的来回走着,好像热火上的蚂蚁,很快把心一横,自解了衣扣,想上前去隔着斗篷从背后抱住她,没料到刚碰到她的斗篷,她就猝然回身,随即他就看到眼前出现一支金簪,簪尖正对着他。

    他忙给她拉合斗篷,不让风吹进去,自己冻得声音发抖,却说:“戒指呢?”

    这是吴泠没想到的,她深深地凝视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点虚情假意,但是没有。她把手从他解开的衣裳里伸进去,隔着中衣拥住了他,声音低低的:“收起来了。”

    又含上一点怅惘,意味深长:“要是人能像东西一样,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就好了。”

    她的言外之意,他听明白了,他觉得身体暖回来了,隔着斗篷抱住她起身往屋里去,冬日的夜风像刀子一样,简直要人老命。他用脚开了门,又用脚把门关上,把她放在坐榻上,自己坐在她身边,回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想让谁在哪里,他就得在哪里。”

    他听到怀里轻轻的嗤笑声,然后传来声音,似乎委屈极了,有点哭腔:“天下之主又怎样?留得住人,留不住心,没意思,不如就让他走。”

    进忠正要表白心意,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透了衣衫,她哭了。他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陛下,陛下?不哭了,不哭了。”像是在哄一个没吃到糖的小女孩。

    吴泠告诉自己,她并不是真的想哭,她不是软弱,这只是演戏,既然是演戏,那当然要敬业。她懂得怎样让人怜惜,不是声嘶力竭的控诉,而是隐忍克制却难以自持的哭诉。

    她语气哽咽,一字一字地说着,吐字清晰,带着无限惶恐和自怜,把每一个字都说到他心里去,“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不像他们……好害怕被骗……”

    言语是很普通的,甚至有点没逻辑,叫人抓不住重点,进忠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你走了,我很害怕”,也可以是“我很害怕,你为什么要走”,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极具杀伤力。

    他能想象她此刻流泪伤心的神情,也能想象她那样多思多虑的性格,是怎样因为勉强和那些为官多年的朝臣明争暗斗而忧虑伤怀的。

    他后悔了,发自内心、难以言表的后悔,很想质问一下当初的自己,脑子是不是让门给夹了,为什么因为一点小小的情绪,把她一个人丢在波诡云谲的京城?

    他愧疚得瞬间口拙词穷,万语千言只说出一句:“都是微臣的错。”

    吴泠这下真的哭了,她告诉自己都是假的,然而现在没时间去想究竟是真还是假,越是有人安慰,就越是想哭。哭完了,又很愧疚,进忠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却被她几次三番隐瞒、欺骗、利用。

    她讨厌被人骗,却总是骗人,她讨厌装可怜,却总是装可怜。她讨厌自己,很讨厌很讨厌。她把头抬起来去看他,屋内光线暗淡,看得不甚清楚,她也不敢看的太清楚,问他:“我是不是很讨厌,是个怪人?”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她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私人太亲密太不高明了,虽然进忠语气很真诚地否认了,但是吴泠一时间恨自己嘴快且笨,百般情绪激的她疲倦极了。

    她勉强演了一出破涕为笑的戏码,却在进忠走后瞬间无意识地滑坐在地,抱住自己把脸埋在膝盖里。

    太累了。

    真的太累了。心力交瘁。

    难道人活着总是要这么累的吗?还是只有她一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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