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2 章 落日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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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呐,东夷城的落日云海,送你,不必心生感谢,谁让我生来慷慨,不像某人。

    “承泽,给你的信。”虽未署名,但自内容判断,不是给自己的。

    没想到会有信给自己,带着诧异之情从母妃手里接来信纸的李承泽,一眼扫过脸就黑了,“慷慨”、“不像某人”,这是阴阳怪气谁呢?李承泽心说你直接报我名字得了。

    拿到手里的礼物盒子瞬间不香了,将它搁在桌上,气咻咻盯着木盒不出声,像盯着不能回嘴的某人,心里问候她一番,再想想她央求自己时摆出的可怜模样,叫他好哥哥时的柔软弱音,心绪堪堪顺畅。

    “承泽,打开吧。”

    是母妃要他打开,可不是他要看的。做好心理建设,李承泽打开了木盒,拿出一看,是个施金傅彩的琉璃灯罩。

    切,花里胡哨,鄙视一番,小心翼翼换上,拉上帘子遣退宫人,他熟练地摁下开关,光从涂彩琉璃中透出,变换了颜色。

    琉璃上混乱的、明暗薄厚不均的色彩,被夜明珠光芒一照,远方东夷城的云海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眼睛,无力去遮,无力去挡,也无力挪开脚步,就这样被它折服。

    只是可惜,这里没有一支曲适合它,他知道,因为里面六只曲,每一支他都烂熟于心。

    也曾经举一反三,借着母妃的名义去做过别的灯罩,云纹也是有的,但与星空始终只是形状不同,逃不出她给的范围,而这色彩绚烂的云海是他没有想到的。

    等看到母妃眼中浅淡的惊讶和欢喜,他自己立刻从诧异中回神,再没有那么高兴了,他知道,无论给他的东西多么好,给李承乾的,一定更好。

    次年初夏,白露自北齐南下至庆国。

    四方来风的广阔湖面,借着教琴约范思辙出府,她教他推牌九掷色子,教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千换牌,教他画以假乱真的银票,教他用各种正当不正当的方式捞钱,教他做阴阳账本,演示如何顺走他身上的物件……

    湖船上的范思辙像块海绵,迅速吸收各种知识,白露越来越欣赏他,学习能力强,心理素质好。她不知道,他的勇气大半来自于她欣赏肯定的目光。

    他从没有被这样的目光注视过。

    “行了,今天就到这里,该回去了。”白露抱着裴回,腾出手摸摸他的头。

    和她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范思辙摩挲着做账的笔,不舍:“这就该回去啦?你不再看我多来几遍吗?”

    “不用,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剩下的得你回去多加练习,别忘了好好读书啊,平时不正经一点,以后你说要做生意,你爹娘都不肯。”语毕,复一笑:“不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回去多练,就更好了。”

    范思辙又高兴起来,保证道:“我回去一定多练,明天你来检查。”

    “好,我等着。”

    两人坐在船头,白露划船靠岸,范思辙靠在她身边模仿她的动作,说:“大哥,再过两天我一定能学会撑船,以后这种粗活你都交给我。”

    入京都后,两人分别,白露照例在路边那家小摊吃了面,才入宫去看婉儿。

    婉儿有很多要学习的东西,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时间出宫玩耍的,而她也有工作,且自从有了范思辙,着意培养他,两人的时间总是有些不同步,往往是她忙完了入宫去见她。

    正是一日里最闷热的时候,广信宫里,婉儿在窗下抚琴,如微风般吹出宫苑,裴回卧在她腿上。白露踏着琴声进去,自身后揽住她,右手教她拨挑弄弦。

    婉儿见她手上游刃有余,自己的手空了出来,分心去看她的脸颊,眉眼鼻唇起伏的线条。

    白露见她分心,停了手,转身靠着琴架握她手轻捏,俯身靠近了她的面:“在想什么?”

    婉儿抬眼望她:“范家的公子学会出千了吗?”

    想到这个,白露高兴起来,愉悦:“脑子会了,手上差点意思。不过,你不知道,他真是聪明。”

    婉儿是系统培养出来的淑女,有着很高的道德底线,犹疑:“这会不会不好啊?”

    “手里有剑就非得捅死个人吗?再说了,他一个男人,长大了总会遇上喝酒赌钱的场合,了解内幕才不会被骗啊,对不对?”知道她担心自己教坏小孩子,白露如是说道。

    她嬉笑着说:“不然我也教教你?万一日后你相公赌钱,你就让他和你赌,连你都赢不了,看他有什么脸面出去毒。”

    听到“相公”二字,婉儿羞红了脸,白露知道她面皮薄,偏去逗她,见她要走,才张开手臂抱着她,柔声细语地哄她,“我接着给你讲那个故事,好不好?”

    婉儿红透了面容,点点头,见她去端来凳子坐在自己身边,两人都侧着身靠在琴架上看着对方。婉儿满脸的期待和乖巧,像是个静静等待礼物的小孩子。

    婉儿听她说:“毕非对艾薇说,‘如果你的要求是合理的,那么你要一我给二,即便你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我也愿意为你做一个不明事理的人,满足你。’”

    想起小时候妈妈会给她将睡前故事,所以在那次婉儿诉说因母亲冷淡而生出的感伤之后,她在的每个夜晚,都会给婉儿讲故事,附带晚安吻,有时夜晚讲不完,婉儿会在白天让她讲。

    《砂与海之歌》是白露小时候很喜欢的漫画,翻来覆去地看,里面有很多词,至今仍深深印在她心中,昨晚她忽然想起,便改成古代版讲给她。

    窗开着,微风吹拂,送来树木的香气,清新宁人,白露看着单纯的婉儿,边讲故事,边分心想着,除了顶着一个人质的身份,吴泠一直没有消息之外,她对自己如今的生活再没有什么不满了。

    她想像着自己很快能回家,去掉这个尴尬的身份,也很快就会找到吴泠,她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以后漫长的人生里,有一个不会离她而去的朋友,长长久久,久久长长……

    即便不在一个世界,想起她就不会孤寂。

    但似乎,意外总是比明天更快到来。

    某日,白露与范思辙分别,像往常一样去老地方吃饭,老板看到她的身影便开始按她口味准备起来,等她近来顿住脚,却听大街上的人议论,陛下封了二皇子为郡王。

    不可避免的,她想到李承乾去年说的,陛下夸李承泽贤德兼备,做个亲王可惜了。

    李承乾现在心里应该慌极了吧……

    顾不得吃,白露拍下铜板在桌上,撂下一句:“大伯,今天不吃了。”三两步上前翻身上马,略加快速度给行人避让时间,到了人少的地方方才驱使马儿快速往宫中去。

    纵马至宫门外,跑步去东宫,宫道上的宫娥内侍来不及行礼,她已经风似的跑远了。进了东宫,她比通传的内侍还快,像是闯进去一般。

    李承乾见她跑步进来,直喘气,断断续续地说:“我听说、陛下。”他便知她为何而来了,心中汹涌的恐慌立刻溢出来,红着眼圈给她端去一杯茶水。

    白露话不成话,且先端了茶杯在手,喘了两口才慢慢喝了,拉他衣袖想坐去桌边谈,她长舒着气恢复心律,边走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承乾见她满面关切,急急入宫来,像海上漂浮挣扎的人终于等到了木筏,忙抓住救命稻草,面颊抖动着,将哭未哭,顿住脚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埋首在她颈间,在母后面前佯作镇定、未敢流淌的眼泪终于流出来。

    她是经过事的人,登山会有意外,任何事都会出意外,这些意外无一例外地告诉她,当它来临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镇定,做出最好的选择。

    本想把这个经验教给他,但听着他压抑的哭声,终究是心一软,由着他发泄完再说。她抬起未拿杯盏的手抱住了他,拿着茶杯的手,手臂也尽量贴近他,轻声安抚。

    这个过程出乎意料得快,李承乾是不允许自己情绪外露太久的人,更别提哭泣这种行为,能当面哭出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再者,比起发泄,他更需要的是解决问题,不解决,哭出再多眼泪也不能放松。

    放开手,对上白露担忧关怀的目光,他刚生出来的不好意思渐渐消下去,努力适应这种敞开心扉的感觉,和她坐去桌边,说:“是我不够好,陛下才不看好我,是不是?我明明……,可我总不能让陛下满意。”

    他连自己明明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这种话都难以启齿,在他心里,只有达没达到要求,如果没有,哪怕是拼了命,似乎也是不值一提的。

    白露心里微微地疼,拿出手绢来轻细印印他眼睛脸颊上的泪,柔声说:“不是的,你非常好,换了任何人在你这个位置,都不会比你更好。”语毕,她轻蹙眉头:“其实这件事我总觉得很诡异。”

    李承乾自她手中抽来娟子,自己擦泪,心中稍稍回暖,顺着她的话问:“哪里诡异?”

    “也不是诡异吧,就是感觉很奇怪。这样的年纪封王在庆国于皇子而言,是极为罕见的荣宠,但我并不觉得陛下多么看重他。”

    她私心感觉,庆帝对李承泽是很无欲无求的,反而对承乾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更像对待接班人。

    “你、何出此言?”这回真是救命稻草了。

    “直觉。”见他眸色黯然了,她扳正他的肩,令他面向自己,认真地说:“直觉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第一感觉,往往有着超越经验的准确。”

    “我只直觉要遭。”李承乾如是说,听到二哥封王的消息,那感觉和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区别。

    “你是当局者迷。”白露的手往桌上轻快敲了两下:“如果非要我为我的直觉找出依据的话……”

    她在李承乾希冀的眼神中蹙起眉来静静思索,世界观决定方法论,忽地,她说:“要想知道陛下为什么这么做,就得知道他想要什么,承乾,你觉得陛下他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记得她初来京都时,很奇怪,国都一般都是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但是她发现,庆国的娱乐场所少得约等于无,无非就是醉仙居和几家茶馆说书的,这根本不是一个不贫穷的国家该有的配置。

    入了宫就更奇怪了,这么大个皇宫,居然没有丝竹舞乐班子;庆帝的膳食吧,量少质平常,一不铺张浪费,二不追求美味珍馐,着装那就更不讲究了。

    她一样样想过去,喃喃:“不好享乐,不爱巡游,不讲究衣食用度,不兴土木修筑宫殿楼台,每日除了政事还是政事。”

    眼神八卦诧异:“更可怕的是,他还不好色。”

    看着小小的李承乾,白露狐疑地问:“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她补充着引导他,郑重地说着,试图使他明白:“一个男人,不好色,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吗?”

    对于庆帝的深居简出、勤于朝政,李承乾是很习惯的,这就是他对庆帝的印象,似乎他本应是如此,没什么可多想的。

    他见白露那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神情,问:“不好色,很奇怪吗?”

    “好色是男人的天性,这太奇怪了好吧!”她盯着李承乾,说:“如果有男人不好色,要么他不行,显然陛下不是;要么他是太监,显然也不是;要么心有所属,爱之至深,非她不可,我觉得陛下也不是这种人。”

    条分缕析:“而且他不止不好女色,他连男色也不好。我来南庆这么久,从没听说他有男宠禁脔,身边就一个侯公公。”一摆手,随口道:“我看他也没有以色侍人的机会。”

    白露摸着下巴做最后总结:“他好像没有软肋,没有缺点,没有欲望,像铸造出来的无坚不摧的铁人,但我认为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无欲无求。能让一个人违背天性,那肯定有超越天性的更高的追求。”

    “你认为是什么?”答案很明显,不想开疆扩土的皇帝不是好皇帝,但庆帝在这类皇帝中也是罕见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子嗣像庆帝这么少?

    李承乾心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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