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坦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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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着晨初清新的空气,迎着阵阵清凉的晨风,沈澜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弥漫的瑰丽朝霞,对着比往日恭敬了太多的车夫吩咐两句,背着书箱进了宫门。

    路上正巧碰上了向来无视冷落他的穆谙棋和张霆,照例点点头算是见过,沈澜便转身入了自己的侧殿。

    依着惯常习惯稍稍整理一二,又消磨了少许时间,沈澜才取了书箱往竹殿主殿去。

    在送他出殿的时候,牧叶眼神微微一动,看着沈澜不发一言,沈澜却是仿若无事,吩咐他回去就径直往主殿去了,也不用他再送。

    牧叶与周期一道转身入殿,眼睑低垂,神色却依旧平静。周期侧头看了看牧叶一眼,微皱了眉,却也不好多问些什么,只能静默。

    整整一天,牧叶和周期都格外的安静。

    牧叶是不想说话,能省的都省了,只不得已的时候开口说了那么一两句。周期是察觉到牧叶不对劲,但又不能提起,便只能陪着他沉默。

    夜深人静,宫中众人都已熟睡,只有一些值夜巡夜的还不能休息,继续值守。

    黑夜里,有人只在屋中稍稍整理一二,悄然出了院子,转过各处殿苑,走过长长的宫道,跃过高高的朱红宫墙,轻巧熟练地走出这个锁了无数人无数年的地方,入了一处府邸,摸进一个小院。

    那里,有人披衣静坐相候。

    夜幕遮掩了一切,唯有星光烁烁,夜风习习,虫鸣声声,屋中没有点烛,更是漆黑。黑暗中,牧叶却能将那人的眉眼看得清楚,每一丝神情变化每一个细小动作的变换也都尽收眼底。

    而沈澜,却只能瞧见那么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

    但就只是这么一团黑影,被熟悉气息整个包裹着的他也不曾有什么担忧。

    “你来了?”

    这一次的沈澜没有像以往一样起身点亮烛火照明,而就那样端坐在床边,也不管会不会惊醒屋中值守的侍女,只看着那一团黑影说话。

    牧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沈澜不介意,他无意识地勾唇,自顾自地问:“你想来也觉得奇怪吧?为何当日你我只是初见,我便对你如此熟稔?”

    不仅仅是单纯对人的态度熟稔,还对他托以前所未有的信任,信任他一如信任他自己,更对他毫无掩饰,不论是对齐暄的恨意还是对未来的熟知,统统都没有瞒过他。

    他纵容他的接近,纵容他插手他的人生,纵容他一点点侵入他的生命,自然得就像他本来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只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太监而已,身体残缺,地位卑贱,如此的优待,对于他这样一个官家子弟而言近乎天荒夜谈,便连当年他们二人最为亲近的时候,也没有到了这个程度。

    所以,他一直在试探,而他明明知道,却根本就不在意,只纵容着他,一切都由着他。

    这么些年来,他蓄意阻止齐暄与他亲近,他也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疏远着齐暄。

    要知道,他可是齐暄的伴读,齐暄可是他的主子,齐暄对他亲近和信任对他的日后很重要。

    齐暄若是不能登极也就罢了,可如果最后他登上了帝位,成就一国至尊,得到齐暄信任看重的他便能平步青云。他是庶子的身份又如何,到了那时,不说沈侍郎府,就算是忠勇公府他也能有说话的地儿!

    依着沈澜的本事,这一点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就是纵容了牧叶,将一生仕途任由他折腾。

    为什么?

    牧叶曾经想了许久,找不到答案。

    但他可以性命担保,沈澜绝对不是一个目光短浅,行事无章的人。

    既如此,那么原因何在?

    疑问再度浮上心头,快速占据了他所有的心力,让他分心不得,只能站在那里,等着沈澜给他答案。

    沈澜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察觉到那人气息的波动,有些气馁的同时也有些骄傲。

    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能这般沉稳平静,就连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澜都没有。

    沈澜勾了勾唇角,笑容里有苦恼也有欢喜。

    “自我记事开始,每个夜晚都会有一个梦,梦中,是一个人的一生,完完整整的一生,喜怒哀乐,全都不缺,而那个人,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模样,一样的出身。尔后,每日清晨,我自梦中醒来,所有的情感全部消散,就好像根本就不曾体会过,可是,那个人一生的经历,却都清清楚楚。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我都会入梦,没有一夜例外。这样的梦,曾经令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梦中的一切是真是假,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那些梦会不会在我身上成真。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其实,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开始的时候,他真的害怕,对未知恐惧是人的本能,年幼的他更甚,想要找个人细说,却心知不可以。于是一直压抑,直到后来慢慢地试探,渐渐地接受,接受梦中的一切。梦中的那些情景,最为深刻的,便只有这么一个人。

    他最深刻的爱恋,最难忘的痛恨,全都因着这个人。

    爱恋因他而存在,痛恨因他的离去而蔓延。他甚至为了他,抛弃自己一生的信仰,撕毁自己自出生以来便被灌输的道德,一手推动皇室争位,逼得当朝天子吐血驾崩,毁掉自开国以来诸位帝君的努力,抹掉整个国家的兴盛,坐视百姓艰难困苦,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

    他看着对面气息开始浮动的黑影,淡漠的声音有些欢喜。

    “后来,我也证实了,那些梦,是真的。那是真正的未来。我开始利用这先知为自己谋取前程,一步一步布下棋子.……”

    牧叶站在那里,已经愣怔了。

    当年的他,身死后再度轮回,记忆依旧清晰深刻,痛苦仇恨依旧深刻灵魂,怨气戾气满身,得不到解脱,他以为这只是他少喝了那么一碗孟婆汤,更以为,他其实已经被天地抛弃,所以不能到奈何桥边等那个人。

    他直接轮回了,在一个全然陌生的,没有他的世界里。

    曾有一度,他无所适从。

    那是一个自由但又束缚的世界。

    那里的人拥有着远超上一辈子的武力,但又被江湖所束缚,依旧为了名利争斗不休。

    他费尽力气将所有的一切记忆掩埋,替自己带上一个带笑的面具,设定一个逍遥洒脱毫无拘束的性子,行走天下,他极力行善,积累功德,尽力忘记一切怨恨凶戾,做一个善人。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他。他骗了天下,也骗过了自己。

    但真正的他,只是一具没有了心脏的躯壳而已。他以为的将一切埋葬,其实是将所有强行从心中剜去,但他又寻不到东西往里填,便只能由着它一直那么空着……

    他一切作为,也只求上天怜悯,让他回到他的身边。

    “后来,我在宫中见了你。明明不是梦中昭示你我见面的时候,但见到你,我还是很欢喜。那时,我其实并不知道,为何就会那么欢喜。你不知道,见着你,我整个心瞬间就填满了,踏实了,便就开始觉得,我其实是个真实存在着的人。”

    沈澜依旧在那边不住地说,此时,他已经不在意牧叶是否在认真的听。

    但牧叶确实是认认真真的听着,尽管他总在一旁想着自己的当年。

    后来,他身死,本来觉得,那样也不错,总算可以到地府,去那奈何桥边寻沈澜,或者去那儿等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又在这个宫里醒来。

    那一刻,他恨不得跪谢满天神灵,感谢他们送他归来。感谢他们将他送回一切尚未开始之时,他还有机会重来。他更有实力为自己争取一个与他相守一生的机会。

    清净但并不荒凉的清凉殿,其实是他记忆中最深刻的地方。

    在那里,他磨掉了孩童的纯净,蜕变成宫里一个不太及格但又不太糟糕的小太监。

    而在那痛苦的蜕变期里,他碰到了他……

    在那个有着高高宫墙森森规矩的宫廷里,一个四处碰壁受人磋磨的最低等无品小太监,一个受嫡母压制得殿下好意却又被其他同伴排挤漠视的庶子伴读,就那样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们每一日都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时间在一起玩,相互鼓励提点着一起摸索往前走。

    于是,他开始在众多小太监中出头,他开始在先生面前留下印象,他们一起努力,相互扶持。而在这些日子里,他们的感情不断加深,然后,酿成了他们心底最烈的酒.……

    “而每日的梦境,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生,而只是一个个片段,片段里,都是我,还有你。”

    沈澜略一停顿,有些空茫的视线渐渐凝实:“更令我震惊的是,我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所感受到的欢喜、难过、困惑等等,一应俱在。它们并没有因为我脱离了梦境就全数消去。我开始想,这些梦境,会不会根本就是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因为都是我经历过的,所以我统统都记得?但早先,为什么就,都忘记了呢?”

    他的视线中,透出了疑惑,但依旧一一陈述:“但尽管我那样混乱着,对你,还是信任着。”

    他闭了闭眼:“我信任你,也开始不自觉地远离齐暄,我知道,他会伤害你.……”

    听到这里,牧叶浑身一个激灵,昨夜的梦境再度浮现,他想阻止沈澜继续说下去,但他根本不能作声,但幸好,这个屋子里充满了沈澜的气息,让他不至于窒息。

    也许环境真的可以影响人。

    当年他刚刚投胎,虽然依旧无法摆脱梦靥,戾气满身,但毕竟不像如今这般难以挣脱,深陷其中。

    “因为在梦里,就是他对你下的手。他将你带走,不让我见你,然后,将我锁在了他的身边,折辱我.……”

    那个词乍然入耳,就像平地一声惊雷,炸得牧叶整个人都混乱了,再顾不上自己的那些事,恨不得齐暄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百般折磨。被刻意遗忘和压抑的恨意翻滚,直逼得他双眼发红,最后又是一丝鲜血溢出唇角,还未痊愈的经脉再受重创。

    这些事情,牧叶根本就不知道。他早早地就被齐暄关到暗牢里去了,消息全被封锁,先是各种刑罚,后来就是那么一群人……直到死去,牧叶都没有再得到沈澜的任何消息,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而齐暄,更是恨不得将他生命中的他全数抹去……

    可那边的沈澜却没有注意到,他也不能看见,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保不住你……”

    沈澜的语气酸涩无力,耗尽了自己的所有,搭上自己的一切,最后还是保不住自己的心上人。

    “我挨了几年,才知道,原来你早就没了……”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没了的,我甚至连你是什么时候没了的都不知道,只能隐隐有些察觉。你看,我就是那么的没用……”

    “后来,我当了太傅,最后,齐暄死了,他的儿子也都斗得个你死我活,子嗣血脉几乎断绝。然后,我就去找你了……”

    牧叶伸手擦去唇角的血迹,问:“你怎么找我的?”

    他的声音嘶哑,但谁也没有在意。

    沈澜似乎陷进了梦境里,回到那些曾让他痛得不能呼吸的记忆里,面前站着的,根本就只是他虚想出来的魂灵。

    他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诡异的满足。

    “齐暄那贱人,他将你的所有东西抹除,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留下的东西为你立了一个衣冠墓。放心,我知道你其实不太喜欢京里,我带了你回你的故乡,选了一处隐秘的地方,然后,我在你的墓前举火自焚了.……”

    他恨齐暄竟已到了直呼其为贱人的地步。这对于牧叶记忆中那个一直对齐暄敬而远之执礼相待的沈澜来说,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牧叶整个人呆愣在了原地,看着黑暗中沈澜唇边的笑容,说不出话来。

    时人重墓葬,侍死如侍生,讲究尸体完整,否则将堕入无间地狱,难以超生。而那死无全尸更是世人最恶毒的诅咒之一。而他们这些太监更甚,只要有能力,有条件,在临死前都会尽力寻回自己失去的那玩意儿,让人安放在自己的尸体旁边。

    他没有想到,沈澜居然会这样做,更别提自焚时的痛苦。

    许久之后,牧叶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沈澜的视线漂移,空空茫茫地落在他的身上,却又很是专注,尽管他看到的只有那么一团模模糊糊的黑影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要找你啊……”

    “你的尸骨下落不明,但我想,既然落在了齐暄手中,那么他定然不会让你好生安葬,既然如此,我好生保存这副皮囊有什么必要?万一你落在了无间地狱,那我又怎么才能找到你?所以我想着,既然这样,那我也尸骨无存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你去同一个地方了。既然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那我就总会找到你的,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沈澜依旧在那里喃喃自语,牧叶站在原地,自觉得心头阵阵疼痛,舌尖泛苦,但又有着丝丝的满足。

    “我要找到你,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然后,我们就在一起,无论是无间地狱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总会陪着你,不会放你一个人……”

    他似乎是受到了什么诱惑,又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从床边一步一步走下来,来到角落处,走到黑影前方,最后终于伸手,将牧叶整个搂在怀里。

    牧叶没有反抗,沈澜的气息萦绕在他的周身,心底某处一直存在的温暖似是受到了支援,快速而坚定地开始扩大自己的领地。

    他闭上眼睛,慢慢地将头靠在沈澜的颈窝,双手搂上沈澜的背,渐渐用力。沈澜毫不在意,也闭上眼睛感受牧叶的存在。

    “你看,我果然,找到你了……”

    只一会儿的工夫,沈澜只觉得自己的衣领一凉,凉意还在快速地蔓延。

    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两个只有十岁左右的少年在黑夜中紧紧相拥,在对方的气息包围中敞开自己的胸怀,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伤,也让自己得以喘息,像是两只受伤的猛兽在自己的伴侣怀中舔舐着对方身上的伤。

    黑夜包容了一切,明日晨起,他们依旧是自己。

    “我的事,不能跟你细说。”声音虽然有些哽咽,但格外的清晰。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不是因为害怕你会嫌弃我,只是不想你再自伤。

    “没关系。”

    你愿不愿意跟我细说都没有关系,我总会守在你身边的。只要你愿意,你就能看见我。“那些仇,我会报的。”

    我的那些仇怨,也不会就此作罢。但我也定会尽力积累善功,努力做一个善人,不会妄造恶果。

    “我知道,你且放手去做吧。但不能是现在。”

    你的仇怨,我不会干涉,只要这样,你才能真真正正地卸了心头的重压。但不能是现在。无论你想对谁下手,现在都不是好时机。而我的仇怨,我的因果,我也会背负。

    因为,我终归有愧于这万里河山和黎民百姓。

    “我知道,但你的事,绝对不能越过我去。”

    我知道你背负了什么,但我也不会只让你一个人去承担。你也要相信,我已不再是往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了。我能够保护自己,能够帮助你。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我知道。”声音淡淡,带着一丝纵容,漏出一丝笑意。

    你我相伴,不管如何,你总在这里,我又如何能越过你去?

    “我一身武艺超凡,你可想学?”

    “我可以么?”

    这样的东西,他也可以学?牧叶虽然不曾对他明说,但也不曾对他遮遮掩掩。这么几年以来,他看得清楚,牧叶这一身武学不同于武官武将所学,而是别出蹊径,另开一脉,威能更是远胜,可谓是绝学中的绝学。而但凡世间绝技,无不被人私藏,非合乎身份资格者不能传授,正如那些匠师一样。他不想牧叶因着私传他武艺而触怒他的师长。

    若触怒了他的师门,不说他自己如何,更怕会牵连牧叶。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当然,你学的不会是我所练的,那不适合你。”

    《葵花宝典》沈澜是不能练的,但他当年行走天下,脑中自有不少秘传典籍,若沈澜真的有意,他可以挑出一些相授。武学一道,虽博大精深但也殊途同归,他虽然没有练过,但指点他入门,提醒一二还是可以做到的。

    “好!”

    既然我可以,那我也练。你能飞檐走壁,我也不能差,反正文章方面费不了我多少工夫。

    伸手不见五指的屋里,角落里只有那么一团黑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棱角,但也紧密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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