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市中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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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煌是几时与杜拂日交好的?”贺夷简脸色阴沉了片刻,却没有像李佑想的那样含怒拂袖而去,反而渐渐先冷静了下来,仔细盘问。

    李佑自觉没有占到上风,心下有些怏怏,便淡淡道:“重五的时候,九姐十姐都去了曲江芙蓉园玩耍,好像九姐头一次见到杜家十二郎就是在了那里,杜家十二郎风仪出众、气度翩然,迥然众家郎君,九姐自然待他另眼看待。”

    李佑惟恐挑不起贺夷简对杜拂日的嫉恨之心,故意添油加醋道:“我观贺郎君也是风采过人之辈,不过那杜家十二郎,单论风仪,可比郎君更为出色呢,也不怪九姐那样喜欢他。”

    “阿煌的生母乃是宪宗皇帝元后顺德郭皇后,当初郭家被杜青棠告发与西川节度使勾结,宪宗皇帝本有意念郭皇后并当年汾阳郡公力保李室江山的份上饶过郭家一命,只诛为首数人,余者不究,最后却因杜青棠竭力要求重处,这才落得一个举族倾覆的结局。”贺夷简慢条斯理道,“若非郭家从此在长安除名,后来琼王安敢生出夺储之心?又有,就是前几日之宫变,若郭家尚存,神策军岂能为邱逢祥如指臂使?须知当初汾阳郡公出身军旅,神策军对郭家素来忌惮,王太清当年能够拿到虎符,与他本是郭太皇太后之人不无关系!”

    贺夷简盯着李佑,慢慢的笑了笑:“徐王殿下可否告诉我,你九姐明明与杜家有着血海深仇,如何还能与杜拂日相谈甚欢?”

    李佑敏锐的感觉到贺夷简平静与微笑下的怒意与杀机,然而出身皇室的骄傲却让他依旧稳稳的坐在上首,淡然道:“或许九姐为杜拂日蒙蔽,或许九姐乃是与他虚与蛇委,只不过在宫变前,宫中有传言说九姐的驸马或许就是杜拂日!”

    “是么?”贺夷简凌厉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问,“这消息是如何传出来的?”

    李佑心中暗哼了一声,暗道:我只要全力挑唆你与杜氏不和,至于消息如何传出来的,我怎知道?只是那段时间九姐恰与杜拂日见过几回……他沉稳答:“其时十姐与郑家郎君同游后因郑家郎君殴打胡人引起朝上争议,十姐被五嫂训斥,宫中诸位阿姐都受训诫不可失仪,这时候九姐依旧时常与杜家十二郎出行,更为了他特特从别院返回长安……”

    见贺夷简脸色越发难看,李佑心下暗喜,到这里却慢慢住了口,作忧愁之色叹道:“九姐美貌年少,又是公主,想来杜青棠与邱逢祥志在天下未必会为难了九姐,可五哥与诸侄,万请河北诸将宜速聚速起,早日出兵长安、匡扶正统,助五哥重回帝位,届时本王必将诸将功绩,呈于君前,以为诸将请赏!”

    他将赏字咬得很重,贺夷简却只是微微一哂:“殿下放心,河北定当尽力!只是兵马出行非同小可,还望殿下耐心等候!”

    三镇的兵马是早在接到长生子中途飞鸽传书,提到血诏与徐王时就已经开始调动的,只是三镇虽然素来同进退,但从前都是表现在了抵御梦唐讨伐的兵马上边,便是德宗皇帝时的反叛,也是纠结了淄青占了附近数州,那时候也只是做个姿态,逼迫德宗罢了。

    这会冀望长安,路途遥远不必说,更有一个孰先孰后的问题,三镇之中以幽州最大,成德次之,魏博却是最小,但要说到兵马精锐——贺之方乃是弑杀亲长上的位,平生最担心的就是被长安赶下台,所以为了自保,杀了自己叔父后,对麾下士卒训练极为尽心。

    十几年前长安因淄青葛家不敬,诏令讨伐,当时贺之方被迫向宪宗皇帝表态,亲自领兵为先锋,固然是迫不得已,却也借此机会好生练了一回兵。

    但河北古时属燕赵,最多慷慨悲歌之士,士卒素来矫健剽悍,魏博虽然精兵不少,要说让幽州与成德完全甘拜下风也不可能。

    再者,三镇的节度使如今都已年迈,如贺之方与李衡尚能够上马与挥舞片刻兵刃,而成德节度使、即贺夷简的外祖父,却是当真上了年纪,又因为到魏州与贺家商议事情,还病倒了。李衡与贺之方从前关系是不错的,甚至还差点缔结了姻亲。

    如今问题却也出现在了这姻亲上面——贺夷简因为去了一回长安,遇见了元秀公主,变心之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传得天下皆知,而随后李衡爱女李十七娘追去长安,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转变,反而两人一起去了淄青贺寿……李十七娘不知怎的竟与淄青节度使楚殷兴之子楚沾彼此有了意,数天前才派了人将当初贺之方赠于李十七娘的玉佩送了回来。

    这件事情虽然是从贺夷简的变心开始的,可李十七娘如今不但也有了意中人,还先送回来玉佩,贺之方却也有些气恼——尤其在知道那楚沾为人性情都远不及贺夷简后,因此李、贺两家此刻不免有些冷淡。

    再加上了血诏与徐王都是长生子带回河北的,长生子与河北其他两镇都不熟悉,惟独与贺家亲善,因此论理因由贺之方为首,偏生李衡不满贺夷简弃了其女,这两日不断以河北三镇兵力相合,也不过三十余万,而长安神策军便有四十万不说,各地府兵再如何不中用,好歹也是梦唐之兵。

    况且三镇这一会还是远伐。河北离关中究竟是有段距离的。

    因此李衡提议叫上淄青一道。

    而贺之方知道李衡已经欲将十七娘许与楚沾,若是淄青插进来,定然与李衡站在一起,到那时候,就算成德因为高旷是自己岳父的缘故站在了自己这边,也隐隐似落下风。况且高旷因为年老,定然无法随军远征,必定要将成德之军交与自己的儿子,这样成德为首之人论身份就先低了其他三镇一头……

    如此一边准备一边联络,却是到了此刻都未能祭旗出发,也难怪李佑心急如焚。

    贺夷简敷衍了李佑,心情不佳的回到了前院,却恰好遇见了孙朴常手中抓了一只信鸽,正匆匆向书房的方向走去,两人打了个照面,贺夷简虽然性情骄傲,但也不是十分无礼之人,孙朴常乃是魏州两大谋士之一,他自己身边也有一个师如意,此刻见到了倒是客气的招呼了一声:“孙先生!”

    孙朴常也站住了脚,点头道:“六郎方去过后院?长安新来的消息,我正要拿给节帅!”

    “长安的消息?”贺夷简颇感兴趣,脚步一转,立刻跟上了他的步伐,边走边问,“如今新君可是立了?”

    “正要看这封消息里是否提到。”孙朴常苦笑着道,“这几日邱逢祥对长安却是管得越发的紧了,连着一天一夜才飞了这样一只信鸽回来,想是长安城墙上都站满了弓手,也不知道折了咱们多少信鸽在里面。”

    “若是传出重要消息,折几只鸽子又算什么?”贺夷简微笑着道。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贺之方书房所在的院子,恰好两个垂髫使女匆匆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还面带嫣红之色,差点没撞到贺夷简身上,孙朴常不觉皱了下眉,贺夷简却立刻喝住了她们:“谁准你们此刻擅自出入此处?”

    魏州上下皆知贺之方对独子的宠爱,以及贺夷简当年戟杀其父爱姬的行为,节度使府中的使女对贺夷简之惧怕远胜于高氏或贺之方,如今被他一声呵斥,那个面带绯红之色的使女差点脚一软,跌坐下去,扶了把同伴才战战兢兢的行了礼,分辩道:“奴等是奉了刁娘子之命送些……送些吃食与节帅的!”

    “父亲如今可在里面?”贺夷简听了,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问。

    那两个使女皆点了头,怯怯道:“节帅方才也说了不许奴等出入此地,奴等这是要回去也告诉了娘子!”孙朴常听到了这里,看了眼她们臂上所挽的篮中果然还装了满满的吃食点心,想来贺之方虽然平素也算好色,也知道如今非常时期,到底没有分心后院去,这才缓和了颜色。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便未曾踏入书房了?”贺夷简淡淡道。

    那两个使女吓得赶紧摇头:“未经节帅准许,奴等怎么敢?”

    孙朴常手中鸽子因被抓了许久,又是长途跋涉而来,这会见还不将自己腹下信笺取了并喂食,不觉咕咕叫了几声,孙朴常亦想早些进去与贺之方商议正事,如今正这两个使女说贺之方正在书房里,她们又是连书房都没有进去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便对贺夷简道:“六郎,她们既未入书房,又已被节帅斥回去,回头请高夫人在这几日锁了后院之门也就罢了,咱们且去寻节帅。”

    “孙先生请先行一步。”贺夷简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孙朴常为贺之方谋算已经不是数年的功夫,几乎也是看着贺夷简一点一点长大的,对他的性情为人如何不知?贺夷简虽然不是一味无礼的人,但因贺之方的宠爱,却也觉得算不上彬彬有礼,况且这里是魏州,他又是节帅爱子,像这样请自己先行的情况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闻言顿时脸色一变:“六郎……”

    然而他想出言阻止已经晚了——楚殷武的名头虽然在剑南燕寄北与河北夏侯浮白之下,但其人一心向武,贺夷简自幼师从于他,基础打得极为扎实,何况眼前又不是什么高手,不过是区区两个寻常使女,孙朴常才叫了一声,贺夷简腰间那柄才叫李佑羡慕过的长剑已经乍然出鞘又还鞘——却见一声短促的惊叫,鲜血飞溅之中,那两个奉了刁娘子之命过来送吃食的使女双双软倒在地,喉间鲜血兀自汩汩而出!

    使女臂上所挽的篮子跌翻出来许多毕罗等物,散落在院门下,院旁守卫的侍卫皆是目不斜视,丝毫不敢多言。

    “六郎,出兵在即,何必使府中再见血腥?”人已无救,孙朴常本打算说的劝解之语立刻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苦笑着道。

    贺夷简却没有理会他,反而吩咐旁边一名侍卫:“去告诉了夫人,后院那一个姓刁的姬妾恃宠生骄,多有逾越,念她服侍了节帅一场的份上,与她三尺白绫,留一个全尸罢!”

    那侍卫忙领命而去,贺夷简复扫了一眼地上两具女尸,冷笑:“日后再有姬妾与使女自恃娇宠,不知身份的擅自往前院来刺探消息,一律如此处置!我这便去与父亲说!”

    言罢,这才拂袖而去,孙朴常看着他神色冰冷的侧脸,又停下脚步看了眼院门外的血泊,暗叹一声,吩咐另一名侍卫:“着人清理了吧,过会或者幽州与成德的节帅都会过来,若是见着了不好。”

    一直到院中传出书房的门打开复关上的声音,院墙旁的一株花树后,麻妞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压低了声音对身后之人悄悄道:“我早便说过看见了贺六往这边来,咱们万万不可再撞进去,你如今知道若是方才咱们也过去了会有什么下场罢?”

    她身后的人却显然不太赞同,嘟囔着抱怨道:“贺之方是他的生父,对他宠爱无比,几个姬妾使女而已,哪里能与贺家这根独苗比?可我却不一样,贺六又不是没脑子的人,你也就罢了,杀了我,他就不怕在这眼节骨上贺大与他离心么?”

    “我若是去书房那边还可以说是奉了楼娘子的意思去送汤送水的,你是贺大爱姬,跑到了公公的书房外却是想做什么?”麻妞猛然回过了头来,低斥道,“蠢材!你当贺家上下都不用脑子么?”

    碧翘随口道:“我就说贺大落了东西与他送来。”

    “你省省吧。”麻妞哼了一声,“如今贺之方正忙着讨伐长安,哪儿有心思管什么后院?这会正是高夫人趁机收拾那些个不安分的时候,你没听贺六说了吗?着刁氏自尽!若不是我这几回压着楼氏让刁氏出足了风头,这一回楼氏啊也休想跑得了!贺大那边,正是小高氏得意的时候,你这会可也有些脑子!莫要惹了小高氏,仔细她一状告到了高夫人跟前,趁乱让你死个不明不白!”

    “高夫人在这眼节骨上可怎么会动我?”碧翘不以为然,“贺大不是她生的,我是贺大宠姬,她做主把自己那个侄女儿小高氏嫁给贺大都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一子半女的出世,贺大嘴上不说心里焉有不多想的?我这几回挑唆若是旁边没有人在,他都不太说什么了……如今还要害了我,贺大岂不是更加的要和他们离心?!”

    麻妞皱眉:“虽然如此,你也要仔细些,须知道贺大宠着你是因为还不知道你的身份,若是被小高氏或者高夫人发觉,你瞧他可还会护着你?”

    “这个我自然知道。”碧翘自信的道,“杜相亲自栽培咱们多年,咱们难道还能丢了他的脸不成?”

    “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个态度。”麻妞冷静的道,“你可注意到贺夷简方才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他是从徐王殿下的院子里过来的,徐王殿下如今才多大?况且长安宫变时他正在深宫之中,在皇室里面也不是最要紧的那几个人,所以长生子道长才轻松把他带了出来到了魏州!你想贺六难道会是为了知道长安局势去问他的吗?他去徐王殿下的院子,恐怕更多的是为了打探那位贵主!”

    碧翘不觉皱起眉:“那你怎知道贺六跟徐王殿下打探了消息后便一定不高兴?竟然杀了刁娘子那两个使女都不解恨,还要逼着刁娘子悬了梁才肯罢休?”

    “你除了勾引贺大,偶尔挑唆几句他与贺家,好歹也动一动其他的脑子!”麻妞被她气得笑了,“长安宫变乃是邱逢祥为主,杜相默许发动的,徐王殿下当初或许不知,这些日子逃命以及到了魏州之后难道还不晓得吗?贺六对徐王殿下的九姐之心如今已是天下人皆知,徐王殿下虽然年幼,到底也是宫闱里面长大的,如何不晓得趁势而为?不论那位贵主如今景遇如何,徐王殿下那是怎么都不会往好的说,定然要说得亟亟可危,如此才能够既挑起贺六对杜相并邱逢祥的怒意,又让他去劝说其他人同意尽快出兵!”

    碧翘皱起了眉:“如此说来,咱们且不急着去打探血诏藏在何处,若是先料理了这位殿下,也可以为长安多争取些时间?徐王若在魏州死了,还可以说是魏州故意伪造血诏,并杀了徐王殿下以隐瞒真相?纵然魏州反驳说是杜相派了人所害,也可以叫天下人晓得杜相的手段,让诸镇不敢轻举妄动!”

    “正是这个理儿。”麻妞点着头,“只是徐王那边同样看守得紧,咱们且将这两件事都记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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