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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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名鱼贩子,贺六实在是个奇怪的人。

    首先他的打扮就跟别人不同。

    为了工作方便,鱼贩子们大多穿着随意舒适,有些是家里婆娘织得线衫,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袄,只有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洗到发白的破旧中山装,戴学生帽和黑框眼镜,眼镜瘸了一条腿,用毛线捆了许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在码头看书,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自然没人记得他,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无需技巧,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个太有善心的人,当年要饭时没人帮过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没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说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说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个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还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个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还有常清廷三个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还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个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说:

    “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们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贺六说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说完竟然关上门,没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里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还没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说么,事情没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了大堂。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里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里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戴死特你。”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又看到了黄老头夫妇。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说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还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说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没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这样,我这次回家来待得时间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说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没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这话威胁三鲤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们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说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没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还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说说。”

    “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背地里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说。”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个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个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说能碰的都碰过。

    二老不跟他说话,起因是三年前过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过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个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个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还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里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里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没说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没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当然是从曾爷爷的菜谱上学来的,昨晚我研究了很久。”

    “原来你昨晚在房间看书啊。”

    “你不是偷看了一晚上么?连我在房间做什么都没看明白?”

    顾小楼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小动作早就暴露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荣三鲤揶揄他,“以后想偷看别人,先把自己房间里的灯关了,不然探头探脑的模样全都映在了窗户上。”

    顾小楼闹了个大红脸,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往灶里加柴火。

    半个小时后,黄老头按耐不住,走到大堂喊他们。

    荣三鲤把手头的工作交给顾小楼,自己洗干净手,好整以暇地走出去,笑道:

    “有什么事吗?”

    “说好了今天比赛的,你们一直缩在家里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后悔了吧?”

    黄老头为了赢得比赛,特地用最好的材料熬了一锅鲜汤,所有香葱啊香菜啊辣椒啊,都是赶早起来买的,最是新鲜。至于做粉皮用得绿豆面,那更是细细的磨了一晚上。

    现在东西还没开始做,街坊四邻已经被鲜汤的香味勾得舍不得走,这使得他对即将到来的比赛十分有底气,已经忍不住摩拳擦掌了。

    荣三鲤道:“我们正在准备,待会儿就好。”

    “不后悔就行,外面大家伙儿都在等着了,要是荣小姐你临阵脱逃、言而无信,以后这生意恐怕是不好做呀。”

    荣三鲤笑笑,“多谢操心,我先忙去了,稍后见吧。”

    她说完就回到后厨,黄老头不好进去,在大堂里踮起脚尖张望,只看得到厨房里冒出许多白色水蒸气,不知道到底在做什么东西。

    管她做什么,年纪轻轻的女人,还能得赢得过有十几年经验的他?

    黄老头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出店门。

    常鲁易在自家门口张望,由于比赛的缘故,大家都没心思进店吃饭了,全都在街边等着看热闹。

    见黄老头出来,他推开众人,第一个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对于自己这个未曾显山漏水的对手,常鲁易还是蛮在意的,尤其对方长得那么漂亮,就算将来真的要抢生意,他也不希望坏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好印象。

    好男不跟女斗,更不跟美女斗。

    黄老头随口道:“还能做什么,蒸粉皮呗,常老爷您也想尝尝?”

    “你们一个在我家门口摆摊子,一个在我对面开店,尝尝不行啊?”

    “行,当然行……”

    黄老头对这个常老板的态度其实很复杂,一方面他得每月交租仰仗他吃饭,已经合作十几年了。另一方面他知道常鲁易一家瞧不起自己,还老说他儿子念那么多书是白念,赔钱货一个。

    每当听了这话他就很不服气,自己儿子都考上大学了,还是赔钱货,他家那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二世祖算什么?

    黄老头心中一动,试探地问:

    “常老爷,以您做菜多年的经验看,今天谁能赢啊?”

    常鲁易嗤笑,“怎么?现在就想着给自己拉票吗?黄老头,虽说我们家吃了你很多粉皮,可人家小姑娘初来乍到,不能拉帮结派欺负她,必须公正投票。”

    看他说得那么义正辞严,黄老头嘿嘿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常老爷能不能顺势做件好事,你看我都租了你们家门口这么多年,要是这回我赢了,你就给我免两个月的租子行不行?”

    “你这黄老头……真精明!”

    常鲁易指着他的鼻子,本想说他想得美,但是念头一转,起了戏弄的心思,改口道:

    “两个月太短,要是你赢了,我就免三个月。”

    “真的?”黄老头大喜。

    “可要是你输了……那你得给我交三个月的三倍租金,敢不敢赌?”

    常鲁易大喝一声,冷笑地看着他。

    黄老头被激起久违的热血,加之对自己有信心,又想出口往日的憋闷气,答应下来。

    “好!”

    刘桂花见两人大呼小叫的,像是在吵架,过来询问。

    “你们在说什么?”

    黄老头懒得告诉她,挥挥手走到摊位前,用勺子尝了口锅里的汤,愈发的斗志昂扬。

    今天他赢定了!

    上午九点,过来看热闹的人已经快要等不及,近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新酒楼里终于走出两个人,正是荣三鲤和顾小楼。

    艳阳高照,气温转暖。

    荣三鲤没再穿大衣,而是一件夹了层薄棉的天蓝色短褂子,珍珠扣子折射出莹润光泽。

    下面配一条颜色稍深些的布裙,布料看起来不像丝绸似的反光,又比麻布棉布挺括许多,不知究竟是什么料子。

    她没戴帽子和首饰,一头秀发编成个大辫子搭在左肩上,身姿轻盈利落,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不施脂粉,却是天生的标志美人儿,看得在场男性都忘了呼吸。

    “又是过时货。”

    黄润芝倚在三楼的窗台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在心中不屑地说了句,就将视线移到她身后的顾小楼身上。

    顾小楼实在是个好看的青年,面孔白皙眉眼乌黑,身材高挑挺拔,隔得这么远她都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

    他站在阳光底下,就如同某种朝气蓬勃的植物,令黄润芝回想起自己清纯的少女时代,一颗被世俗和金钱渲染过的心似乎都跟着变年轻了许多。

    她更加想把他收到自家当杂役了,如此赏心悦目,如此乖巧懂事,比那个又傻又馋又懒的常天壮好了不知多少倍。

    荣三鲤是空手的,顾小楼两手捧着一个大汤碗,汤碗上盖着盖子,看不见里面是什么。

    黄老头问:“这就是你们的粉皮?”

    “是。”

    荣三鲤笑得落落大方。

    “别藏着掖着,打开给大家伙看看。”

    有人撺掇。

    荣三鲤将汤碗放在黄老头的柜台上,打开盖子,一阵热气冲出来。

    等热气散尽后,众人围过去看,只见雪白的汤碗里盛着一碗红通通油汪汪的汤,汤里有晶莹如玉的粉皮,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少许辣椒飘在最上面,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

    黄老头看看她的汤碗,再看看自己锅里的汤,怒道:

    “你抄我的配方!难怪那天跑来吃粉皮。”

    众人哗然,但荣三鲤不慌不忙。

    “我抄你哪里了?”

    “还用问?你的粉皮看起来跟我的分明一个样!”

    “大家做得都是粉皮,当然一个样。另外我问你,普天之下几个人做汤不放葱?锦州城里几个人不吃辣?你不能因为我也放了,就污蔑我是学你的吧。”

    刘桂花拉拉自己老头子的胳膊,小声说:“她说得没错,粉皮不都长这模样嘛……”

    “去,不说话你能死啊?”

    黄老头很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冲荣三鲤道:“这个我就不计较了,吃的东西还是要靠味道说话。”

    “那就开始了,为公平也为节省时间,我们每人当场选出五人,共计十人,一起来品尝两方的粉皮。尝完后觉得哪家好吃,就把这个……”

    她从顾小楼手里拿来十根红筷子,“放到那人手里。”

    黄老头对于规则没异议,两人当即从现场选出十个人,又把自己的东西分出十小碗,让他们开始品尝。

    黄老头把自己一家人的生计,还有往后三个月的租子都压在这场比赛上,重视程度无需多言,紧张地看着他们,大气也不敢出。

    荣三鲤的表现就平静得多,站在自己的作品前,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顾小楼本来也很紧张,自从看到她做菜的过程以后,就稳操胜券了,现在甚至还能与她谈笑。

    第一个食客走到黄老头面前,端起一只碗,先煞有介事地嗅了嗅香气,然后才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吃完觉得不过瘾,一鼓作气将碗里的全部吞吃下肚,边抹嘴边冲他竖大拇指。

    黄老头松了口气,喜笑颜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胜利的景象。

    食客来到荣三鲤面前,视线放肆地在她脸上打量,想套个近乎。

    顾小楼没好脸地塞给他碗筷,催他赶紧吃。

    他气得直撇嘴,心不在焉地夹起一块放到嘴里,咀嚼两口后,脸色大变。

    黄老头期待地凑过来,“不好吃是不是?”

    他没说话,只是拧着眉想了半天,得到答案后又吃了一口,赞叹不已。

    “太神奇了,居然是这个东西……好,好!”

    他的两声叫好让黄老头如坠冰窟,拉着他问究竟好在哪里。

    他不说话,只对他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把红筷子放到荣三鲤手上,意犹未尽地走进人群里。

    第一票,他输了。

    黄老头失魂落魄地回到原位,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做了十多年粉皮的人,居然输给了岁数还不足他一半的年轻女人。不仅老脸没处搁,失败后需要承担的代价更是让他绝望。

    黄老头叫冤,“我不可能输!这锅汤我熬了一夜,用虾和羊肉吊味道,粉皮也是我亲手蒸的,一点边都没破,不可能有人比我做得更好!你们串通好了害我!”

    尝过味道的食客看不下去,劝他道:“黄老头,到底谁的更好,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我们真不是偏心。”

    他梗着脖子走到荣三鲤面前,伸出手粗声粗气地说:

    “我要尝尝。”

    尝尝就尝尝。

    顾小楼给他盛了一小碗,他连筷子都不用,直接就往嘴里倒。

    汤汁浓郁醇香,质地稍浓,口感类似勾了芡,滑入齿舌间后却尝出了很明显的肉味,鲜美无比。

    难道是用猪蹄炖得汤?

    他还没想明白,粉皮已经来到嘴边,吸溜进去后上下牙齿一合,他嚼出了名堂。

    “不对……你这不是粉皮……而是……”

    黄老头一时间想不起来那东西的名字,常鲁易在旁围观已久,早就按耐不住,冲到他身旁抢走

    碗,朝自己嘴里一倒,惊叫道:

    “是甲鱼!甲鱼的裙边!”

    没错,就是甲鱼。

    春天的甲鱼最是珍贵,一冬过去,脂肪全都消耗殆尽,剩下的满满都是胶原蛋白。

    黄老头回味着唇齿间爽滑的浓香,不得不承认她的比自己的好吃得多,却还是叫道:

    “你作弊!说好了做粉皮的。”

    “谁说粉皮就一定要用粉做?这东西叫荤粉皮,扬州人都这么吃,是你没见识!”

    顾小楼站到荣三鲤面前,帮她挡住对方的唾沫星子。

    常鲁易见识了他们的第一道菜,看向荣三鲤的眼神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甲鱼是多么昂贵的材料,还只用裙边做菜,一不留神就废了,除了功底深厚的大厨,谁敢尝试?

    他叹口气,拍拍黄老头的肩膀。

    “你输了。”

    黄老头如遭雷劈,打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荣三鲤淡淡道:“小楼,把东西收拾了吧。桂花婶,前几天的赌约现在该好好谈谈了,今天你们别做生意,把他扶到我家后院去,大家慢慢聊。”

    刘桂花是个没主意的人,问黄老头,后者睁着眼睛不说话,没了魂儿一般。她只好听荣三鲤的,把他扶到后院里。

    荣三鲤冲众人拱拱手。

    “今天有劳大家了,往后这个粉皮摊子应该不会再做生意,等我的酒楼开张以后,欢迎光顾。”

    她说完也走进自家店门,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摊子,好似在嘲笑黄老头的无知。

    路人们唏嘘不已,散去做自己的事,却也对即将开张的新酒楼生出许多期待。

    经过这一茬儿,永乐街附近的百姓已经没几个人不知道这家新酒楼了。

    常鲁易来到卧室,站在黄润芝身后,面色凝重。

    “她手艺不错。”

    “那又如何?凭这一道拿手菜,能比得过你的常家菜么?哼,来日方长,还得走着瞧。”

    黄润芝不屑地瞥了眼对门,砰的一下关上了窗户。

    酒楼后院里,黄老头被老婆子搀扶到石凳上,犹自丢着魂儿。

    荣三鲤和顾小楼放好东西走到院子里,刘桂花再也顾不上脸面,往他们面前一跪,抓着荣三鲤的裙摆央求。

    “好娘娘,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我家老头子性格倔不明事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眼看就要开春了,我儿子的学费还等着交,求求你让我们继续做生意吧,等他毕业以后,我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行。”

    她年过六十了,花白的头发拢在旧头巾底下,因常年贪黑起早露天做生意,皮肤被晒成古铜色。凛冬的寒风吹得她两颊通红,皱纹中夹杂着干燥的裂口,浑浊的眼睛里含满热泪,模样着实可怜可悲。

    荣三鲤握着她的手,扶她起来。

    “谁说我要让你们交不起学费了。”

    “你不是要我家老头子给你白干几个月活……”

    “干活没错,可没说是白干哦。”

    刘桂花呆住了,愣愣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会给我们钱?”

    黄老头一听见钱这个字,好似木偶被人注入生命,一下子有了生气,看向这边。

    荣三鲤问:“你们每个月给常鲁易交多少租子?”

    “一块大洋。”

    “自己净利多少?”

    “两块大洋。”

    荣三鲤颔首,“那么从今往后,你们的粉皮摊子就不要在他家门口支了,直接摆到我的店里来,客人什么时候想要你们就什么时候给他们做。材料我出,赚得钱我收,每个月给你们发三块大洋的工钱,你们看如何?”

    如何?

    她这哪里是愿赌服输的惩罚,分明是解囊相助啊。

    刘桂花惊喜得说不出话,黄老头则从石凳上冲下来,扑到她面前,和老婆子一起抓住她的裙摆,激动不已。

    “活菩萨,荣小姐你真是活菩萨下凡了……”

    女人拉就算了,他这个糟老头也来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顾小楼伸手推他们,“去去,别借着这个机会揩我们三鲤的油。”

    两人忙退到一边,不再跪着了,依旧是弯腰弓背,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荣三鲤看着他们,又道:

    “不过我也是有条件的。”

    “您说。”黄老头对她的态度可谓恭敬之至。

    “店里不忙的时候,你们得帮我看店。店里忙的时候,你们得帮着搭把手,把这里的事当成自家的事来做,不要让我催。”

    刘桂花感激涕零。

    “荣小姐你这话说的……别说帮忙搭手干活了,你每个月给我们三块大洋,就算让我天天熬夜给你看门也没问题啊。”

    荣三鲤看向黄老头,“你觉得呢?”

    “必须的,从今往后那就是我们的分内事。”

    她点点头,走到他们面前。

    “既然如此,你们就是酒楼的一份子了,别叫我荣小姐,跟小楼一样叫我三鲤就好。”

    “三、三鲤……”

    黄老头尝试着叫了句,只觉得心肝乱颤,又喜又惊,说不出的滋味。

    刘桂花则不太好意思。

    “我们都收你的钱了,那就是帮你做工的,怎么能那么放肆呢……要不我们叫你,荣娘娘?”

    娘娘是锦州地区人惯用的词,既能用作对母亲妹妹的称呼,也可以用来喊值得尊重的年轻女子。

    荣三鲤听了忍俊不禁,靠在顾小楼的身上。

    “一个称呼而已,不用那么在意。工钱我们就从今天开始算,酒楼过几天就要开张,你们把摊子收起来,帮忙一起干活吧。”

    “好。”

    二老擦擦眼角的泪,满面春风地走出去,收完摊子就去找常鲁易退租。

    常鲁易坐在自家大堂里,悠然地喝着茶。

    时间尚早,第一波客人还没来,就算来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的徒弟去炒菜,只有当贵客光临时才亲自上阵。

    本想着这几个月可以从黄老头那里多收几个打牙祭的钱,谁知对方进门后却提出了退租。

    等他们说明原因,常鲁易杯中的茶喝着不是滋味了。

    “黄老头,你不是被人耍了吧?天底下哪儿有这种掉钱的美事,有也轮不到你呀。”

    黄老头在他手中受够了气,早就不愿意再忍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他不用再租他家的摊位,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下意识就把荣三鲤夸上了天。

    “三鲤那么好的老板怎么会耍我们呢?她看我们家穷,不跟别人似的笑话我们,还特地帮扶我们一把,是个长了菩萨心肠的好人。”

    常鲁易不乐意。

    “你这话说的,难道我没有帮扶过你们?不是看你们可怜,这摊位我早就租给别人了,他们一个月给我两块大洋。”

    黄老头心道可去他妈的,那破地方还两块大洋,骗鬼呢。

    因为押金还在对方手里,他没直说,只催促道:

    “你租给他们去吧,把押金退回来我们现在就走人,不耽搁常老板您发财。”

    他不叫常老爷了,只冷冰冰地叫常老板,摆明了与他一刀两断。

    常鲁易想骂他一句白眼狼,想想自己没喂过他什么,骂得不合适,就从钱袋里摸出两块大洋,阴阳怪气地丢给他。

    “拿去,等过几个月她的酒楼倒闭了啊,可别回来哭着求我。”

    “常老板这话说得不道义,人家的酒楼都还没开张,就说她要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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