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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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三鲤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我尚未婚配。”

    常鲁易眼睛都亮了,看向她的目光中又增添几分喜欢,愈发热情地邀请她。

    荣三鲤无意与他纠缠,朝后喊了声。

    “小楼。”

    当即便有一眉清目秀的高挑男子从后走出,停在她身边问:

    “三鲤,什么事?”

    “我们今晚的饭菜准备好了么?”

    “早就备好了,下锅炒一炒就行。”

    荣三鲤抬起头来,对常鲁易说:

    “常掌柜您看,我们的饭菜已准备好,今日还是不去府上叨扰了。您的好意我们心领,来日有机会必定亲自登门拜访。”

    她拒绝的态度很坚定,说得话又客气到了极点。常鲁易不便再邀请,转移注意力,好奇地看着顾小楼。

    “请问这位小先生是……”

    “他呀。”荣三鲤微微一笑,主动挽起顾小楼的胳膊,靠在他肩上道:“他是我的义子,顾小楼。”

    “义子?”

    常鲁易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看着两人,“可这位小先生年纪看起来……不比你小多少啊。”

    荣三鲤抬起手,雪白柔嫩的手指在他俊秀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可不是么,当初第一次在街上碰到他,我也才十几岁。我们家小楼命不好,早早没了爹娘,独自在街头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实在不忍心,才把他带了回来。”

    少年英俊的脸,女人柔美的手,都是最诱人的东西。二者组合在一起,有种别致而独特的美感。

    常鲁易看她的眼神,里面积着满满的慈祥,仿佛真把对方当儿子似的,与她年轻的外貌极其不匹配,心中不由得想,这天底下可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有。

    荣三鲤摸完就收回手,“常老板,店里装修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就不招待你了,改日开张后,请务必前来捧个场。”

    常鲁易心中一紧,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试探地问:

    “不知荣小姐打算开个什么店?”

    荣三鲤的视线在店里扫了一圈,含笑道:

    “酒楼。”

    常鲁易心中那股因她的美貌而涌动的热潮终于消退,恢复冷静,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他的背影隐入对门,门内宾客来往,好不热闹。

    荣三鲤静静地看着那边,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顾小楼脸颊微微泛红,把她拉到后院里,不满道:

    “我不是说了么,以后别老在外人面前摸我的脸,我又不是小孩。”

    “你是我儿子,看你可爱摸摸不行吗?”

    荣三鲤笑眯眯地问。

    顾小楼羞赧地低下头。

    “我都多大了,又不是几年前,再这样他们会误会……”

    “那就让他们误会去。”

    荣三鲤说着又伸出手,顾小楼连忙挡住,惊慌地问:“你做什么?”

    “你不是不希望我在外人面前摸你脸吗?那我就在私底下摸好了。”

    荣三鲤推开他的胳膊,手指在少年干净白皙的脸上轻轻一捏,占了便宜就走。

    顾小楼满脸通红,被捏过的地方仿佛着了火,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却又无可奈何,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装出沉稳的样子,走进厨房去了。

    荣三鲤则踩着崭新的木质台阶上了楼,盘算着该如何安排店里的布置。

    这套房子是店家一体的,前面沿街的是一栋两层小楼,后面带个院子,院子里另有厨房茅厕和一间房间。

    永乐街上的房子基本都是这种规格,他们往往都是一楼做生意,二楼当卧室,小院里的房间用来当仓库,方便搬运货物。

    只有常鲁易家财大气粗,把小楼翻新加高,外面还刷了醒目的红漆,使得常家饭庄在永乐街上鹤立鸡群。

    她初来乍到,着急开张,翻新加高是来不及了,只能在现有的规格上做文章。

    二楼有三个房间,以及一个小小的杂物间,除杂物间外的每间房都有一个临街的窗户,长四尺高三尺,推开之后就能将永乐街所有景象收进眼底。

    之前的布店是拿这里当卧室的,里面还摆放着木质的床和衣柜,质量不算太好,转租时一并送给了荣三鲤。

    她站在第一间房琢磨半晌,把顾小楼给叫上来。

    两人才到锦州,除了装修师傅什么帮手都没有,顾小楼亲自下厨做饭,长衫的袖子卷了老高,手里拿了只汤勺,一上楼就说:

    “晚饭马上就好了。”

    荣三鲤道:“不急,以后恐怕要委屈一下你。”

    “怎么了?”

    “既然开酒楼,总不能只给人家坐大堂。我想把楼上改作包厢,可院里只有一间房间,所以你晚上得睡这里……”

    她走出房间,推开那个杂物间的门,里面顶多五平方米,只放了几个积了灰的木架子,冷冷清清。

    顾小楼朝里看了一眼,点头道:“没问题。”

    “答应得这么快?你得想清楚,以后不能反悔哦。”

    他笑了,“三鲤把我捡回来之前,我只能睡桥洞和大街上。如今有了带门的房间睡,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别说给我一个小房间了,哪怕你让我去大堂打地铺,我也甘之如饴。”

    荣三鲤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颇感心疼。

    “你去忙吧,我会让装修师傅把这里弄好再走。”

    “嗯,你记得下来吃饭啊,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

    顾小楼记起锅里的汤,一边说一边跑下了楼。

    常家饭庄生意红火,忙到很晚才关门。

    夜深之后,常鲁易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催促杂役们赶紧把大堂厨房收拾好,自己则打了点热水洗了一把脸和脚,就急急忙忙钻进老婆的热被窝里。

    初春时节,锦州的夜里还是很冷的。

    他老婆黄润芝正在想事情,被他身上的冷意一激,尖叫了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

    “要死啊你。”

    常鲁易赔笑,顺手搂住她,拿她取暖。

    黄润芝吸了吸鼻子,厌恶道:

    “满身酒气,臭死了。”

    “我一个开酒楼的不喝酒,那还有谁来光顾,你说是不是?”

    “你也不去洗洗。”

    “我洗了啊,你闻。”

    黄润芝推开他递过来的胳膊,表情严肃。

    “别闹,我问你,对面的新掌柜真是个年轻小姐,带着比她小不了几岁的义子?”

    “我骗你做什么。”常鲁易提起荣三鲤,兴致勃勃,“你是没看见他们的样子,亲得跟一家人似的,还当着我摸脸呢。”

    黄润芝眯起眼睛,宛如侦探。

    “年纪轻轻,谁会给自己收义子?关系还那么亲密,我看啊,是她养得小白脸差不多……诶,她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家里做什么的?”

    “不知道。”常鲁易摇头。

    “让你去打听事,除了人家漂亮以外什么都不知道,干什么吃的?”

    黄润芝在被窝里掐他。

    常鲁易捂着胳膊到处躲,嘴里讨饶。

    “别掐别掐,改天我再问问就是。还有啊,我看她那穿衣打扮说话做事的样子,应该不是穷人家出来的,年纪还与咱们儿子相仿,你说要是把她介绍给咱儿子,等两人结了婚,我们家是不是就有两家酒楼了?”

    “介绍给儿子?我看你是瞧上了人家年轻漂亮的脸,想介绍给自己吧。”

    黄润芝很了解自己丈夫的德性,瞪着两只铜铃似的眼睛,怒色道:“我告诉你,但凡你敢动一丁点偷腥的心思,永远别想有好日子过。”

    太太脾气泼辣,常鲁易一向不敢顶撞,忙改了口,哄了老半天才安抚好她。

    临睡前他又想起荣三鲤,脑中反复回想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忍不住咂了咂嘴。

    如此美妙的人,他活到这把年纪,也只在电影上看见过啊。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

    永乐街上有菜市场,许多人来赶早市,因此天色还是蒙蒙亮时,外面就已经很热闹了。

    酒楼还未开张,荣三鲤并不着急,等到阳光斜斜地照进窗户,才披上外套下床洗漱。

    笃笃笃,顾小楼在外敲门,已经过了变声期,嗓音清越而沉稳。

    “三鲤,我给你烧了洗脸水。”

    她打开门,见他依旧穿着那件青色长衫,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水,头发和手脸都收拾得十分洁净,皮肤被阳光一照,似乎更白净了。

    “这里不是荣府,往后谁的事谁干,你不用伺候我,帮着管管店里的事就好了。”

    顾小楼却说:“不行,你就当我闲得慌,不干活就难受。烧水做饭这种活儿,全都归我。”

    荣三鲤知道他是为了照顾自己才这么说的,原主出生于官宦之家,自幼就有下人伺候,还是第一次孤身在外。

    她领了他的好意,接过脸盆道:

    “那你赶紧收拾收拾,待会儿一起上街去。”

    “上街做什么?”

    迎着灿烂的阳光,荣三鲤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

    “天气这么好,当然要去买点东西,把咱们的新酒楼打扮打扮了。”

    为了工作方便,鱼贩子们大多穿着随意舒适,有些是家里婆娘织得线衫,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袄,只有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洗到发白的破旧中山装,戴学生帽和黑框眼镜,眼镜瘸了一条腿,用毛线捆了许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在码头看书,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自然没人记得他,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亲戚是卖菜的,就介绍他卖鱼,无需技巧,只要会算账就能糊口。

    顾小楼不是一个太有善心的人,当年要饭时没人帮过他,反倒被不少人嫌弃,于是等他被荣三鲤带回家,一颗心也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宽容。

    乱世之中,贺六的经历算不得惨,顾小楼听了也只是听了,没有太大感觉,仍旧嫌弃他的鱼不够大,偏偏荣三鲤指定了要与他做生意。

    贺六看书看得投入,顾小楼都走到他身后了也没注意,直到他清清嗓子,贺六才猛地站起身,收起书赔笑。

    “小先生来了,今天要什么鱼?”

    顾小楼把荣三鲤需要的转达给他,他掏出笔记好,说明天一早就送去,姿势非常卑微。

    顾小楼看着心烦,不跟他说了,快步回家去。

    走到永乐街,他正好碰上几个从常家饭庄出来的食客,口中讨论着汆虾丸子有多美味,表情回味无穷。

    他心情更差了,准备进门,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后驶来,停在常家饭庄门口。

    难道还有达官贵人特地开车来吃他们家的汆虾丸子?

    顾小楼躲到门柱子后面看,见车门打开后跳下来一个穿西服梳大背头的高个青年,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螃蟹似的进了门,声音嘹亮地喊了声:“娘,我回来啦!”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顾小楼眯起眼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冒出一张油头粉面的脸,还有常清廷三个字。

    常清廷,常鲁易……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了!

    他连忙跑到后院去,敲荣三鲤的门。

    荣三鲤还在研究菜谱,闻声无语地打开门。

    “你怎么又这样风风火火的,出了什么事?贺六的鱼卖光了?”

    “不是……是……是常鲁易他儿子回来了!”

    “回来怎么了?”

    这街上的谁都知道常鲁易有个儿子,又不是稀奇事。

    顾小楼看看四周,凑到她耳边快速说了一句。

    荣三鲤听完不怒反笑,饶有兴致地说:

    “这么巧,真是冤家路窄。”

    顾小楼担忧道:“咱们跟常鲁易本就在抢生意,又揍了他儿子,现在怎么办?他们不会合起伙让我们关门吧。”

    “他们要真想动手,那就奉陪到底。”荣三鲤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芒,抬头问:“让你买的东西买好了吗?”

    “贺六说明早就送来。”

    “嗯,招呼客人去吧。”

    荣三鲤说完竟然关上门,没有跟他商量应对方法。

    顾小楼急得想敲门,抬手后想起她训他急躁时的表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手。

    锦鲤楼里她是大老板,他是二老板,不能急躁,更不能别人还没找上门,就自乱阵脚,像什么话。

    三鲤肯定有办法,她不是常说么,事情没来不招惹,事情来了不怕事。

    顾小楼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平复下心情,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去了大堂。

    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让他食不下咽的麻烦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当时他俩正和黄老头夫妇在后院吃饭,只听得大堂里门开了,传来一声“荣小姐”,等抬头时油头粉面的常清廷就已经到了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顾小楼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把荣三鲤挡在身后。

    常清廷笑着拍了下巴掌。

    他的嘴比旁人大,笑容让人毛骨悚然,仿佛张着血盆大口。

    “荣小姐,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我家对面新酒楼的掌柜啊,你说这世上的事巧不巧?咱们怕是从命里带来的缘分,用英文怎么说来着……戴死特你。”

    不等荣三鲤接话,他又看到了黄老头夫妇。

    “原来黄叔黄婶也在,你们的事情我都听我娘说了,往后终于不用风吹日晒卖粉皮,荣小姐真是好人啊。”

    二老不知是惧怕他还是避讳他,干笑着答应一声,不肯多说半句。

    常清廷的眼睛滴溜溜转,打量一圈后院,最后回到荣三鲤身上。

    “荣小姐,咱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今天又算是别后重逢,是不是该单独聊一聊?”

    顾小楼想都没想就骂道:“谁要跟你聊?滚!”

    “别这样,我这次回家来待得时间可长呢,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弄僵了多不好。”

    他说话的样子客客气气,因为与伶人待惯了,说话时也学来一点婉转的调调,配上他那张精心修饰的脸,气质怪异又油腻。

    顾小楼自打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完全没好感,此刻自然不留情面。

    “你想用这话威胁三鲤吗?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敢使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试试。”

    常清廷根本不接他的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荣三鲤。

    后者想了想,起身从顾小楼背后走出。

    “好,我们去楼上包间聊。”

    “三鲤!”

    “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荣三鲤说完就带常清廷上楼,后者离开时很得意地朝顾小楼挤眉弄眼,气得他差点没忍住揍他几拳。

    两人上楼后还关上包间的门,顾小楼坐在石凳上,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口也不想吃。

    刘桂花劝道:“小楼啊,你别生闷气,老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他侧脸看着二老,心中一动,低声问:

    “你们应该很了解常清廷吧?跟我说说。”

    “这……”

    刘桂花欲言又止,毕竟之前是在常家饭庄门边摆摊的,分开不到一个月就背地里议论少东家,有白眼狼之嫌。

    “去去,女人家家有什么用,我来说。”

    黄老头推开她,坐到顾小楼身边,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通。

    原来这个常清廷打小就不是省油的灯,乖张顽皮任性妄为,因为家底颇丰,爹娘宠着,长大后越发无法无天。

    他老早就不上学,跟几个锦州的二世祖在外混,吃喝玩乐抽大烟,可以说能碰的都碰过。

    二老不跟他说话,起因是三年前过春节的时候,他们的儿子正要考大学,急需学费,于是过年当天都在摆摊。

    常家饭庄每年年底都要放半个月的假,早就不做生意了,只有常清廷和几个青年在门口放炮仗。

    当时儿子和黄老头回家搬煤块,只有刘桂花独自守摊,她怕炮仗炸着锅,劝常清廷去远点的地方放。

    对方嫌她扫兴,不但不听,还将她推搡到地上,故意往锅里丢炮仗,炸得满街都是。

    等两人回来看到这一幕,常清廷和他的狐朋狗友早就不见了,儿子气得找他们报仇,反被几人合伙揍到骨折,险些与大学失之交臂。

    事后常鲁易为了平息这件事,给了他们两块大洋当封口费和营养费,要他们收下后不准再提。

    家里缺钱,二老憋屈地收下钱,从此见到常清廷躲避不及。

    顾小楼得知真相后,越发担心荣三鲤,一拍筷子上楼去,想偷听他们的对话。

    两人正好下楼梯,六眼相对,荣三鲤对常清廷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你开车到门外等我吧。”

    “达令,不见不散哦。”

    常清廷挥挥手,下了楼,连背影都透着志得意满。

    顾小楼拧着眉问:“你答应他什么?”

    “出去逛街。”

    “什么???”

    顾小楼难以理解,忙把从黄老头口中得知的事告诉她,严肃地说:“他不是什么好人,别跟他出去。”

    “我又没说单独去,明天你跟我一起,酒楼暂时交给他们照看。”

    荣三鲤看着对面顾客盈门的常家饭庄,嘴角噙着抹冷笑,“反正他爱在我面前显摆家底,那就让他出出血好了。”

    顾小楼见她这副表情,背后升起一阵寒意,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常清廷开着自家的福特准时来到锦鲤楼门口,按了两声喇叭,声音大得路人捂住耳朵。

    荣三鲤跟顾小楼走出来,他吸了口冷气,惊艳不已。

    “荣小姐,你可真是……电影明星都没这么好看啊!”

    常清廷搜肠刮肚好久,才憋出一句形容。

    这个女人,这个可恶的女人……

    黄老头一整个上午都在心里咒骂,脸色非常难看,仿佛随时酝酿着咬谁一口似的。

    刘桂花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只拿着汤勺犹自嘀咕。

    她素来做不了他的老板,怕他心情不好出差错,就把做粉皮的任务也接过来,让他光守着那一锅汤。

    常鲁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出门买了几个包子打算提回家吃。路过两人摊前忽然停下,很有兴趣地跟他们聊起了天。

    “黄老头,你那在沪城上大学的儿子,可以退学回家了呀。”

    黄老头梗着脖子不说话,刘桂花则吓了一跳。

    “常老爷,我们没有得罪过你呀。你怎么能……怎么能说这种话?”

    两人老来得子,好不容易才生下唯一的儿子。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念书尤其厉害,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他这么会做文章的,简直让人感叹老祖宗保佑。

    天赋不容辜负,他们不惜花光所有的积蓄,甚至卖掉祖传的房子搬到一栋破屋里,日日起早贪黑卖粉皮,赚钱供他上大学。

    简而言之,儿子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常鲁易平白无故说他要退学,那不是故意伤人心么。

    刘桂花都快哭了,常鲁易却嘿嘿一笑,摸着自己的大肚皮。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对面马上就要开张了,也卖早点,到时人家肯定都往新店去啊,谁还顶着寒风吃你们的粉皮?”

    “也卖早点?常老爷你听谁说的?”

    常鲁易抬手一指,正是门上贴得招聘启事。

    刘桂花扭头看去,总算明白,自家老头这一上午都在烦什么。

    要是真像常鲁易说得那样,他们这粉皮生意做不下去,远在沪城的儿子没钱交学费,的确得退学回家了。

    这可如何是好?

    她顿时什么心思也没了,看着摊子上的东西愁眉不展。

    常鲁易并没有帮他们的打算,纯粹看热闹,哼着歌就回店里准备起中午的生意了。

    门外二老大眼瞪小眼,一个比一个烦,客人来了也没心思接,只说今天粉皮卖完了,让明天再来。

    琢磨了半天,黄老头突然将手中的大勺一摔,大步往前走去。

    刘桂花忙问:“你干嘛去?”

    他不言语,站在路中间见左右无人,对面店里的装修师傅都在忙手上的活儿,就一个健步冲过去,揭掉贴在墙上的招聘启事,逃回自己摊位上,把那张大白纸往灶里一塞,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

    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流畅非凡。

    刘桂花看傻了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惊问:“你这是干什么呢?”

    黄老头抬起头对着大街,说话时嘴唇都不带动的。

    “让她招人!现在招不到人,看她还怎么卖早点!”

    “人家要是发现告示没了,再贴一张呢?”

    “再贴就再撕!反正我这一天不做生意,就跟她耗上了。”黄老头说着朝她瞪了眼,“我警告你,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他们问起来,就说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有!”

    刘桂花哪里敢说不,饶是心里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好,却只能点头。

    黄老头拿起菜刀,忿忿地剁香菜,频频抬头望对面。

    转眼到了中午,荣三鲤和顾小楼一个准备午饭,一个把新桌椅全都擦洗一遍,顺便将昨天买回来的账本等东西摆放到柜台上去。

    顾小楼做完最后一道菜,放在院里的石桌上,过来喊荣三鲤吃午饭。

    走到大堂时他顺便朝门外看了眼,纳闷道:“怎么一上午都没人来应聘的?难道厨子和杂役都不到永乐街来找活干吗?”

    荣三鲤站在柜台后,拿着算盘笑眯眯地说:

    “你出去看看是不是告示有问题。”

    顾小楼就走了出去,下一秒便回来,满头雾水。

    “告示怎么不见了?三鲤你看到有人动它吗?”

    荣三鲤眨眨眼睛,“没看到呀,大概是风太大,被风吹跑了吧,你再写一张好了。”

    自己明明用浆糊刷了好几遍的,怎么会被风吹跑呢?

    顾小楼拿了纸笔,挠着头去院子里又写了一张,贴回原来的墙上,特地把边边角角都粘得死死的。

    荣三鲤站在门边看他贴,有意无意地朝粉皮摊瞥去一眼。

    二老专心做事,头都不抬。

    “贴好了。”

    大功告成,顾小楼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想这次总不会被风吹跑。

    “那咱们就去吃饭吧。”

    荣三鲤收回视线,拉着他的胳膊进了门。

    告示贴出去直到傍晚,还是没人上门问,顾小楼不放心,又出去检查,一看愤怒了。

    招聘启事不见了,只剩下因粘性太强留在墙上的几块白痕,摆明了是被人撕掉的!

    “肯定有人故意捣乱,说不定是附近的小孩。咱们来个瓮中捉鳖,把他抓住怎么样?”

    他跑到院子里,忿忿地跟荣三鲤商量。

    荣三鲤正在看今天杂货店老板送来的购物清单,一一核算,有干香菇、干木耳、腊肠等等,全都是酒楼开张后肯定要用到的。

    另有面粉大米等物,需要明天才送来。

    听了顾小楼的话,她不慌不忙地收起清单,吩咐他。

    “你再写一张告示,先别贴,等晚上睡觉之前再贴到门外去。”

    “你的意思是等大家都睡觉了再贴就不会被人撕?可是别人都睡觉了,也没人来应聘啊。”

    顾小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荣三鲤拍拍他的肩,微笑道:“照我说得做就是了,难道我还会出馊主意吗?”

    也对,她可是荣三鲤。

    顾小楼对她向来是死心塌地的,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赶紧写告示去。等入睡前,街上都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将其贴在了墙壁上。

    凌晨五点,天色蒙蒙亮,许多住在城郊或乡下的农民背着新鲜蔬菜,来到菜市场贩卖,街上又热闹了起来。

    粉皮摊子也支好了,按照往常的习惯,黄老头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摆出家伙开始蒸粉皮煮汤,应对即将到来的食客。

    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做,把摊子丢给老婆子,自己蹑手蹑脚地来到对门,打算撕掉那张招聘启事。

    这一张贴得格外紧,揭都揭不下来。黄老头用自己的指甲抠了老半天,才勉强弄开一个角。

    正当他准备一鼓作气撕掉时,旁边有人问:

    “要不要给你拿把铲子?这张纸涂满了浆糊的,不好揭啊。”

    “不用。”

    黄老头随口应一声,应完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只见荣三鲤和顾小楼就站在自己身边,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往后退,被顾小楼一把抓住肩膀。

    “老头子,别走啊,不是揭得很起劲么?再接再厉。”

    “你放开我,放开我!”

    黄老头用力挣扎,顾小楼松开手,他猝不及防往后倒去,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永乐街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刘桂花惊叫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来扶起自家老头。因为心虚,不敢质问他们为什么推人,低着头一声不吭。

    有几个赶集的朝这边看来,好奇地停下脚步。

    顾小楼说:“老头子,我们到这里才几天,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屡屡揭我们的告示,太过分了吧。”

    “你们……你们……”

    黄老头又羞恼又愤怒,抬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二人,“你们是没有做对不起我们的事,可你们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引来更多的路人围观,甚至连常鲁易夫妇也被吵醒,推开窗户朝外打量。

    顾小楼回头看了眼荣三鲤,见她镇定自若,没有阻止的意思,就继续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怎么逼你了?”

    “我们全家上下就指着这个粉皮摊活,我儿子还在沪城念书,学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如今你们跑来卖早点了,谁还吃我的粉皮?这不是断我活路吗?”

    黄老头说得声嘶力竭,刘桂花不善言辞,躲在他身后悄悄抹眼泪。

    顾小楼愣住了,他出生到现在没有过家人,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确没想到这方面。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荣三鲤终于走上前,让顾小楼后退,自己问黄老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们不要卖早点,让你继续卖粉皮是不是?”

    黄老头看她和颜悦色地说话,以为她动摇了,连连点头。

    “你们是开酒楼的,也不缺这点钱赚,给我们留条活路好不好?哪怕你们以后天天来吃粉皮不给钱都行,我家是真的离不开这门生意啊。”

    荣三鲤摸着下巴,脑袋歪了歪,眼神意味深长。

    “可我觉得,既然是出来做生意,那就没有一人独揽的道理。东西究竟能不能卖,不看同行愿不愿意,得看食客们买不买账。你家缺钱不是我害的,大家都有公平竞争的机会,你说对吗?”

    黄老头愕然地张大了嘴。

    “你的意思是……这门生意你做定了?那我老头今天就撞死在这里吧,反正以后也活不下去了!”

    说着他推开刘桂花,朝酒楼的门柱子撞去。

    首先他的打扮就跟别人不同。

    为了工作方便,鱼贩子们大多穿着随意舒适,有些是家里婆娘织得线衫,有些是腥臭熏天的短袄,只有他总是一身干干净净洗到发白的破旧中山装,戴学生帽和黑框眼镜,眼镜瘸了一条腿,用毛线捆了许多圈。

    其次他工作也不努力,无论顾小楼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在码头看书,不拉帮结派。等渔民回来大家哄抢鲜鱼时,自然没人记得他,每次都只能捡一些尾货售卖,赚得钱堪堪够养活他这条老光棍而已。

    就他这与世无争的安静作风,怎么看都适合去教书,而不是在这里卖鱼。

    顾小楼确实也问过他一次,得知原来他本是平州城外乡镇上的一名教书先生,因招惹上乡绅恶霸被抢妻杀子,惨遭逐出老家,无处可去,才来锦州投奔一个远方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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