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抔雪,春来落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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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叶子安静了一路,安静得教云起有些不适应。云起起初不觉着,直到他发觉自己总想听走在前面那人开口说句什么——哪怕还是要他去采那朵没被收走的破障花。这不适应的感觉来得陌生且古怪。他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个人,没觉着有什么孤独感,然后今天有个喜欢用逗弄的口吻叫他“乖徒”的、连仙域与魔域的进境划分都不清楚的师父闯了进来。

    那人不算惜言,却也不聒噪,笑起来总懒洋洋的,披着素白袍子散着一席青丝,随意得不像个长辈更不像个督察长老。那人说话时喜欢微微狭起眼睛,在日头底下映着光一闪一闪的瞳子,像是只狡黠而惫懒的小兽。那人从不喜欢循规蹈矩,连去见师弟都要惹得整座峰上的弟子哆嗦两下……

    所以前面那个一路下了洪荒峰都没开过口、安安静静地从牵引之处上了飞舟的人,怎么看都让他不适应。

    登上飞舟之后,苏叶子只吩咐了一声“寒琼峰”,便没再说话。内宗所有弟子都知道,那寒琼峰上就住着一位督察长老,御使飞舟的御者愣了一下便慌忙要给苏叶子见礼。云起见苏叶子一副心神远飞天外的模样,不做声地冲那御者示意了下,飞舟便缓缓起了。

    苏叶子背对舟内望远,云起便坐在舟里望他,飞舟虽慢,时间竟不知不觉就溜走,直到足下一震,却是寒琼峰已经到了。

    苏叶子先下了舟,云起站在里面轻皱了眉头,按规矩他该回外宗去,他想苏叶子多半已经忘了他的存在,然后便见那人踏上牵引之处,头也未回地往峰上走。

    云起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眼底一时纷乱起浊,片刻之后他垂了眼,转身与御者开口:“去外宗。”

    御者应了,飞舟缓起——

    “砰!”

    这一震来得突然,云起身形一晃,站稳后回身去看。

    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把手落下去垂进袍袖里,站在牵引之地冲他笑得眉眼微弯:“乖徒,你还要为师上去抱你下来么?”

    云起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又看见那人身后的寒琼峰。檀宗里四季不显,这人的寒琼峰上,却是春花开了满山,漫了双眼。

    他抬步走出了飞舟,站到那人身旁去。那人没开口,只笑吟吟地看着他。云起忽然觉着有些不自在,他把视线往山上移开,看着那满山烂漫的山花,问:“修者不惧寒暑,不忧尘土,为何宗里总是干干净净的春/色?”

    “学得很快啊。”苏叶子似有所指地笑着瞧他,然后将目光在山上瞥了一眼,“确实单调……乖徒喜欢什么样子的?”

    云起想了想,记忆里似有翻飞于天地之间的大雪扑面而来:“……雪景。”

    “仙域处南,向来不见雪,乖徒也想瞧雪啊。”苏叶子不觉意外,轻侧了下脸,青丝从肩上泻下,花衬着他笑得更是烂漫,“叫声师父我听。”

    云起一怔,回过视线来望着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眸微微闪动,却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苏叶子的眼睛:“师父。”他的声音轻得像是要在清风里散了去。

    这次轮到苏叶子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由失笑:“乖徒日后修为大进,不知要破了山上多少女弟子的道心?可忧可怖啊……”话音未落,他双手从身旁抬起,袍袖垂软,跌落下去,露出两只白皙如玉十指修长的手。手掌内侧在空中并合,慢慢抬了上去。

    云起分明瞧见那双漂亮的手中多了些在日光下微闪的颗粒。

    下一刹那,两只手蓦地分离,云起似有所感,抬头望去,便见寒琼峰上,天地之间,雪絮忽起。

    他听得那人站在他身旁,笑言:

    “乖徒若是喜欢,为师便教这寒琼峰上,年年花开烂漫,岁岁雪落满山。”

    他没做声,睁眼看着这无边无际的雪景。

    …喜欢。

    云起按着苏叶子的交代住到了寒琼峰上,荣幸成为寒琼峰大师兄兼唯一守峰弟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执法殿那里,殿里殿主恰是不在,三位执法长老商量着其中一位上门给那师徒俩讲讲宗门规矩,互相谦让了半天也没着落,最后只能一齐上了寒琼峰。

    寒琼峰上除了新鲜热乎的师徒俩以外,再无外人,所以执法长老们一下飞舟望过去,整座峰上开满了花,半空中雪还飘着,唯独不见个人影。

    三位执法长老面面相觑:来之前他们早早地就叫人专门来寒琼峰告知,怎么一上山却连个接引的小童都没有?

    于是寒琼峰底下三位执法长老站着等人下来,寒琼峰半山腰上的园林里督察长老靠着木榻等他们离开,两方陷入僵持,耐性比拼阶段刚开了个头,恰好有人找上门来。

    “洪荒长老。”三位执法长老一见来人,纷纷作礼。

    “三位这是……?”

    这几乎出动整个执法殿高层的大阵仗让洪荒长老也不是很能懂。

    “我等是为督察长老亲传弟子云起而来。”

    洪荒长老了然:“他住进寒琼峰了。”

    “洪荒长老明鉴。”几位执法长老苦笑。

    “那你们不上去,守在人家山门口又是做什么?”洪荒长老指了指半山腰,只不过这次没用三人回答,他就猜了个九成九,“你们莫不是在等来接引的?”

    三位执法长老点头:“没有接引的人,我们自然不能随意闯入。”

    洪荒长老心道以你们这般固守的心态想和那人讲规矩来了也是白来,面上倒没直白出口,只提点了几句:“这寒琼峰的侍童,皆是峰上一些桃树杏树之类的化作灵态后修成的人形,平日无事都把自己埋土里保持本态,你们等不着的。”

    “寒琼峰上连接引弟子都没有?”站在最前面那位执法长老惊道。

    “接引弟子?”洪荒长老无奈,“你们刚刚说你们为谁来?”

    “督察长老亲传弟子云起。”

    “嗯,这峰上活人就督察长老和他的亲传弟子两位,就算和云起真论起辈分来,你们叫师叔祖前面还不知道要加多少‘曾’字——那你们是想让督察长老亲自下来接,还是让督察长老亲传弟子亲自下来接?”

    三位执法长老目瞪口呆。

    洪荒长老暗叹了一声,“执法殿里也就青禾还能和苏师兄过过招,怎么叫你们来?”

    “殿主前几日刚离开宗门。”回过神来的三位执法长老脸色发苦。

    “你们回去吧,等青禾回来,让他亲自来说。”

    三位长老互相看了几眼,想想峰顶上那两位不知道加几个曾字能数到的师叔祖,只能作罢,打道回府。

    洪荒长老于是转过身去面向孤峰,看着空中扬舞的雪,身形顿了顿,抬步上山。到了山腰,方向一转,踏入了园林,之后又是层层绕绕遮遮掩掩的迷宫一般的行进,他才见到了湖心船形的亭上那人慵闲的模样。

    洪荒长老隔着半个湖给亭中那人见了一礼:“苏师兄,我来送存了那五种灵物相关消息的玉简。”

    “多谢师弟。”

    “师兄不必客气。”说完他就准备踩上水面,没成想脚尖刚落上去——

    “有话站那儿说。”他师兄笑眯眯的,一点没跟他客气。

    洪荒长老面不改色地把脚收回来,右手一抬,掌心便多了一块长约两寸的玉牌,他也没废话,抬手将玉牌隔空往湖心亭那儿送了过去。苏叶子扬腕接了,神识一扫,将玉牌收进储物法器,含笑夸赞:“洪荒师弟学识渊博,师兄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称当代第一人也不为过。”

    “师兄过誉了。”洪荒长老把这顶了天的称赞接得不慌不忙,神色没半点起伏,显然对苏叶子的话一个字儿都没当真。

    “师弟不信我?”

    洪荒长老:“自然信的。”信了你的人,恐怕如今坟头草都成精了。

    苏叶子笑着点头:“单纯无知啊,年轻真好。”

    洪荒长老:“……”

    “师弟还有事?”

    洪荒长老犹豫了下,看了一眼亭中另一个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人,还是出口:“我上来前遇见了执法殿的三位执法长老,大概是为云起而来。修为不足灵种境不入内宗,是檀宗的规矩,师兄这样做,恐引得外宗弟子不平。”

    “不足灵种不入内宗是寒琼峰以外的规矩,”苏叶子笑吟吟地推回去,“寒琼峰上我是守峰长老,别说青禾,宗主来了也没用。外宗有弟子不平?那也简单,告诉他们,只要能入我眼,他们纵然是一丝真气都没修出来,我也给他开山门。”

    洪荒长老眼睛一亮:“师兄这次大比之后准备收徒了?”

    一旁云起也将视线落了过去。

    苏叶子勾唇一笑:“忘了说,他们不可能入我眼。”

    “……师弟告退。”洪荒长老冲着湖心亭作了揖。

    苏叶子目送师弟离了视线,转过头去看站在这亭子里一角望着湖面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云起。“明日便是今年的外宗大比了,乖徒要去玩玩么?”

    湖心亭外落着雪,晴光却比外宗还要潋滟,那些碎花似的雪粒纷纷繁繁地扑进湖水的怀里,只落一点微不可见的波澜,纵是抬头望去,天地之间大雪纷飞,簌簌而下也好像没有半点声音。这里的世界静谧得可怕,有人却独自在这寒琼峰上住了千年。云起心里轻轻一叹,在这翻飞起舞能将人引入迷途的大雪里,他像是个不知方向散漫行走的旅者,终是一朝开悟辨得前路。于是他收了视线,转向亭心:“云起今后,随着师父。”

    说话的人脸上不见什么肃穆,语气也不像赌咒发誓的字字加重,一袭水纹白袍的男子只是站在这纷飞大雪里的湖心亭上,用最平静不起波澜的语调和神情,把自己身前不知有几十年、几百年或者更久更久的路押了下去。

    苏叶子听得一怔,怔过之后有些想笑,因为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几日前因着旭阳长老的话他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外宗的供奉堂,原本只是想看看那个连着拿了十一年外宗大比桂冠的徒弟,料想多半也是无赖惫懒却锋锐内藏。没成想一见之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这人更像是水一般的性子,旁人如何奚落他都认真接了,不喜不怒不起不伏,虽然没见十多年前他引得宗门惊赞时的表现,但可以料想是和当日被外宗弟子嘲弄讽刺时一般的模样。

    苏叶子还从未见过心性平和到这般程度的,他向来随性而为,感兴趣便把人放到了身旁,几日观察下来,也就确定了自己当真是收了一位圣人般的徒弟——这人见着宗主,见着婵娟洪荒,与见着那对他嘲弄奚落的外宗弟子时别无二样。他不怒,不是忍下来,是当真没生出怒这种情绪;他待人随和,那就无论与宗主长老,还是与侍童御者,都随和得让人寻不到半点瑕疵。

    苏叶子是这样判断和认定的,然后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又错了——

    淡淡一句“云起今后,随着师父”,听不出托付、恳请、敬重,或是其他情绪,只有和谈琐事一样温和的淡然。

    可他的独苗徒弟这哪里还是温和?这无差别的温和达到极致,原点与终点都已归于傲字。傲到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大概也不会在意。他猜在檀宗十一年,这偌大的第一仙门、传奇级别的宗主长老、门下辈出的奇才弟子——还没有谁真正入了云起的心。所以他脸盲,见过了多少次,他也都不认得。

    ——草叶长得柔嫩,有人会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谁会记得刚刚拂过脚面的叶子,是不是昨天或者去年今天避开的那一片?

    这人得有多傲气,才会这样平静到极致地,把一句生死相随的承诺说得像是饭后茶间的一句开场?

    “好啊。”

    唯一一片被认出来的叶子翘了翘叶尖。

    苏叶子笑得像只看着猎物踩进陷阱的狐狸。

    “今后,云起乖徒便做为师的随身挂件吧。”(记住本站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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