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悛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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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茂想了想,问,“弟子家眷,可得机会医治蛊毒么?”

    李碧桐笑了,“你当我派是做什么的地方?”

    长孙茂沉默片刻,说:“我有诺言未尽,多半要为此毕生奔忙。分身乏术,恐无机会为贵派效力。哪怕如此,你也愿为我解毒?”

    李碧桐一时无言,过半晌,无比惋惜地摇摇头,“为什么?你本可以先答应下来。”

    长孙茂有些泄气,头靠在石壁上,“我这条破命,有时候我都在想还能拿它赚点什么。”

    李碧桐道,“若我有能力解蛊,必会答应你。”

    她两手摊开,“可你看看我……医者不能自医。”

    长孙茂耷拉着眼睫,笑笑,看上去疲惫已极,“歇上片刻,带你出去。”

    话音一落,他背过身,斜靠在巨石上,几乎整个人没入黑暗。说完这番话,一勾吻又延伸几根藤蔓,像背后黑暗深渊向他伸出的触手。

    他周身黯淡,些许微光从背后漾来,颈上一抹绿在发亮,像缀着只流萤。

    刚阖上眼,背后山壁“叩叩”轻响了两声。

    声音很远,隔着重重山石,却仍被他捕捉到。

    他强打起精神,“棠儿,是你吗?”

    没有声响。

    张自明以内力传音,“你没事吧?”

    长孙茂道,“没事,很快出来。”

    张自明简略向他描述山外情形,“叶姑娘要搬山石,被程公子拦住。我们将山道里的石头多少往外挪一些,你也可剩些力气。”

    长孙茂想想又问,“毒夫人呢?”

    张自明道:“有人逃出山,追去了。”

    长孙茂慢慢松了口气,“多谢。”

    李碧桐忽然问道,“拿到那残蛊之后,你准备如何?”

    长孙茂笑起来,“还能如何?”

    说话间,山之外有人哀哀叫了一声:“李碧桐?”

    这一声是内力极为浑厚的叫法。

    两人闻声具往另一头望去。

    立刻又是一声:“李碧桐,你在山中吗?有人告诉我你被困在此间。”

    伴随着山石碎裂之声,呼喊越来越近,从远处坍圮远处,一点点往洞神庙这头靠近。

    而山的另一头,程霜笔惊呼出声:“小叶子,你去哪里!”

    长孙茂猛地坐起身来。

    毒夫人被骗了。

    李碧桐循着话音来处,问,“蠢材!你进来做什么?”

    李碧梧轻声说:“师妹,那矮子说你和宝哥被困在这里……”

    李碧桐厉声道,“你的宝哥没在这里,你……你被骗了,快些出去。”

    “小檀,你听起来受了伤……”声音依旧在靠近,“要紧么?”

    李碧桐声色俱厉地骂道:“你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出去!”

    一席话出口,好像自己也被这怒骂所震动,眼睛一闭,齿关紧咬,仍控制不住流下泪来。

    ·

    十二峰卒然坍塌,叶玉棠几乎是立刻从亭间惊起,待众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立于灰烬之上,开始徒手搬山。

    程霜笔有心阻拦,却拦不住她一身蛮力,到头来只得跟在她身后同她一块儿搬。

    他挪一块石头的功夫,叶玉棠已轻轻松松移走七八块,眼都不眨。

    不知不觉背后水池已堆了座小山。那堆石头,皆比她个头还高,恐比她三倍还沉。

    不由想起几个嘴上没把门的江湖长老,从前成日价研究如何赢过叶玉棠。其中说得最多得一句便是——男子臂力得天独厚,一个女子,哪怕再厉害,手上力气也终有极限,这便是她的弱点。

    他曾对此将信将疑,如今亲眼一睹,不由感慨,兴许臂力的确是她身为女子的天然缺憾处,可哪怕是缺憾,依旧不输人半分。

    红颜薄命,英雄寂寞,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偏偏自古以来所有宿命诅咒统统在她身上应验。

    当初君山岛杏花坞细脚伶仃的小姑娘从他眼前跑马灯般一晃而过,忽然便与眼前那个废墟之中孱弱瘦小的影子重合起来。

    程霜笔眼眶不由泛红。

    他无论如何拦她不住。长孙茂若得知这事,也只徒增烦扰罢了,故张自明只说是他二人在搬。

    石头挪走一些,正好可供击石传音。

    之后得到他回音,知晓他在山中无恙,张自明又承诺要帮他挪走山石,她便放心下来。

    稍加权衡,立刻停下手头活计,去往高处树荫下歇息,以留存体力。

    一面又留意着废墟尽头一高一矮两道影子。

    起初几乎是压倒性的态势——矮小男人被踩在地上,连连告饶。

    后来矮个子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碧梧有些不可置信,问了句什么。

    矮个子又说了句什么。

    李碧梧整个魂魄都像被抽走似的,摇摇晃晃后退数步,一掌震碎面前数块巨石。

    矮个子躺在她背后,如一只断尾壁虎,趁机悄然后挪数步,在一声巨响之中,向东处夺路遁逃!

    程霜笔回头一瞥,但见原本树影下静坐的小小影子,如流星箭矢忽地急掠而出,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小叶子,你去哪里!”

    当即扔下手头石块,朝叶玉棠拔足急追而去。

    ·

    巴德雄不会轻功,却跑的极快,奔跑时自胸前衣物破开处伸出八只嶙峋细爪,想必是某种蛊术。细爪抓地,一路将他驮载着前行,远远看去极其诡谲,像只过人高的大蜘蛛。

    那时她已极其虚弱,视物模糊,脚步发飘,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路奔袭近百里,在峨山镇外潕水畔将巴德雄擒住。

    巴德雄那诡异八足被她追折了两只,踉跄一摔,滚出数丈。知晓再躲不过,索性抱着自己一只断臂载进水中,直往能凭别的蛊虫凫水而逃。

    叶玉棠直冲入水中,掐着巴德雄的脖子,将他从水中拎起来。

    巴德雄呛了水,脖子却被攥着,难受已极,目眦欲裂,两腿蹬水,求饶道,“放……放我……下、下来。”

    叶玉棠摊开手。

    东西给我。

    想讲话却发不出声,只能自肺腑之间挤出沙哑气声,像发怒的野兽。

    巴德雄道,“蛊不……在……我……”

    叶玉棠手上用力,力道之重,几度以为此人筋肉肌理从指缝之中分崩离析,只剩一把颈骨在强撑着。

    给我。

    巴德雄脖颈被挤得通红,红中透出根根青筋,“不……在……”

    讲完这话,胸口反复抽动,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眼白几度上翻,喉间发出阵阵嘶鸣。

    叶玉棠将他整个浸入水中,复又拎起来。

    她疲劳至极,又愤怒至极,几乎陷入一种半癫狂的境界。

    巴德雄

    肺腑震动的气声,断断续续的重复在讲一个字。

    沁……

    叶玉棠捕捉到那个字,忽然愣住。

    手上力道稍有纾解,巴德雄有了进气,猛地呛咳起来,溺入肺腑中的河水争相恐后从鼻中、眼中流淌出。

    叶玉棠手头复又一攥,脸绷地很紧,几近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

    只要她手上力道再重一分,巴德雄整个人会从脖子断掉,有如一只被拧断的木偶。

    谁让他到死也不肯松口?

    可是叶玉棠手却轻轻发起抖来。

    巴德雄难受之极,却突然笑了,好像反倒爽快之极。

    边笑边咳了一阵,鼓动腹部,一个音接一个音,从他胸腔中蹦了出来:“你……不……去……看……沁……”

    字句全碎,断断续续,她侧耳细听,仍还是听懂了。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显是一个问句。

    你不去看看她?

    叶玉棠脑中一片空白,手上也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巴德雄缓缓笑着,“你不……去看……蛊……给谁用……”

    仍旧是一个问句。

    她浑身湿透,嘴唇苍白,空荡荡的咽喉慢慢透着气。

    巴德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缓过劲来,脸上透着劫后余生的光,“潕水尽头……”

    换了口气,接着说,“……小桥客栈。”

    叶玉棠慢慢垂下眼帘。拎起巴德雄,瞬息掠出数丈,停在小镇边缘。

    小石桥架在潕水河上,客栈坐落在石桥畔。

    客栈很小,楼上楼下左不过三四间客房。

    楼上亮着灯,隐隐可以听得女子低声说着话。

    她一纵,轻轻落在窗外阑干上,将巴德雄丢在墙角。

    支摘窗拨开一条细缝,往里看。

    美妇坐在床沿,以脸帕给床上人拂汗。

    床上睡着个少女,苍白如纸,睡梦中冷汗不止,湿发黏在小脸上。

    忽然翻了个身,猛地打了个颤,嘤儜一声。

    美妇垂下头去,将她湿发拨到耳后,柔声问,“又靥着了?”

    细密睫毛缓缓掀起,裴沁望向妇人,摇摇头。

    定了定神,忽然说,“师姐来看我了。”

    叶玉棠心头一惊,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仇欢笑了,“又梦见师姐了?师姐说什么没有。”

    裴沁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仇欢叹道,“又哭什么。”

    裴沁更咽道,“这回出来这么久,师姐回去找不到我们,该怎么办?”

    仇欢忽地吼了句:“你也知道这么久了!能回来,早该回来了!”

    裴沁整个愣住。

    “每天等每天找,觉也不睡,怎么劝都不听,这倒好,熬出病来……本来身子就弱。”仇欢忍了又忍,勉力冷静下来。拾起桌上一册书,几只搁在书封上的竹虫随动作滑落在地。仇欢晃了晃那册子,咬紧齿关,“劫复阁都找不到,还能去哪找?”

    裴沁眼泪不住从脸颊两侧淌下来,“可是师姐分明就来看过我。在她失踪的第二天,她来看过我,那天我受罚在青云山涧闭关,她就躲在竹林后头,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等我走过去,她立刻没了踪影……”

    仇欢也不由眼眶发红,“那是梦,三丫头,那是梦。师姐想你了,就来梦里找你。你若病了,她更不会好过。”

    “那一天我醒着,我还追过去,摔了好大一跤,膝盖破了个大口,现在都还在呢,师父,现在都还在呢……”裴沁大口喘气,固执地冲仇欢大喊大叫:“怎么会是梦……我分明见到师姐,怎么会是梦!”

    仇欢转过头去。

    过半晌,眼眶通红地回过头来,几近绝望地低喊,“你师姐,与你,我至少得保全一个。我不能都失去……”

    裴沁紧紧咬着胳膊,安静地泪流。

    仇欢坐在床边,将她齿关从胳膊上松开。又抚了抚裴沁的头发,哄小孩的语气,轻声说,“别想了,别再想了……苗医很快就能将你治好,他说一定能将你医好。等病好了,再慢慢找师姐,好不好?”

    ……

    巴德雄歪躺在墙角,一动不能动。

    目光却一瞬不瞬,死死盯着叶玉棠。

    死死盯着这位武冠天下的江湖大侠,静静地等她给自己,抑或给她自己定下生死判。

    她放下支摘窗,徐徐望向远处。

    二十载济弱扶倾,仍落得个草人救火的下场,还令他颠沛奔波至此,几乎命丧黄泉。

    这一刻我违背本心,又如何?

    明哲保身,掠人之美,又如何?

    谁一生能真正做到纤尘不染,至死无愧于心?

    这可是他用命换来的,岂可轻易拱手让人。

    这一刻她望向黑暗,黑暗也映入她眼中。

    叶玉棠几乎能听见八年前自己的怨毒内心照进今日。

    可那个自己却终于慢慢地,整个人松懈下来,背靠着墙,缓缓滑坐下去,如同所有铠甲皆被除去。

    一行黑泪从颊上淌下。

    巴德雄看着这一切,头靠向阑干,终于无声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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