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葬花 二

    不久，我的神志虽然十分清醒，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浑身燥热，腿脚虚软，不由得靠向船舷的栏杆。看来这次是自己太过托大，饮酒实在有些过量了。

    今日筵席之上，邓焕招待众人饮用的是楚国的名酿之一——“兰沁”。此酒素以“色清如水晶，香纯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经久不息”的特点闻名于世。初饮“兰沁”之时，会觉口感绵软香甜，并不觉如何性烈，但此酒后劲十足，非有海量之人，稍作贪杯即会醉倒。

    因而我虽预先服过“独醒”，此时竟也不免酒意上涌，于是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不够谨慎，饮酒之时未多加节制。但转念一想，不觉失笑，本来不过就是想借此机会以酒浇愁，如今不是正好达到目的，还有什么可后悔的？而且以“独醒”的功效，想必这些许醉意很快就会消退。

    于是我斜斜依身于阑干之上，享受夜风带来的阵阵凉爽，静静地等待醉意退去。看着沐浴在如练月华之下，波光粼粼的江水，不由得想起唐代张若虚那首著名的乐府诗《春江花月夜》。此时虽非春季，但还算应景，一时兴起，轻轻吟颂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渐渐背诵到自己最为喜欢的几句，声音不由得开始有些怅然，“……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等到缓缓念至“……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之时，不由得一阵悲从中来，声气几近哽咽。心中涩笑，确是“莫道有酒终需醉，酒入愁肠愁更愁”。不得已只得略作停歇，待心绪稍稍平复之后，才接着慢慢读下去，直至末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声音消散，周围重又恢复寂静宁谧，我正黯然魂销，忽听身后有人轻轻鼓掌，清冽的声音含着笑意，赞叹道，“真是好诗！”

    我并不回头，只淡淡道，“云初还有他篇，子都公子可愿稍作品评？”

    顾怀瑛行至我身侧，向我嫣然一笑，道，“洗耳恭听。”

    我看看他秀若芝兰，俊美无俦的容颜，缓缓诵出吴承恩所作的一首《满廷芳》），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

    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

    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

    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

    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顾怀瑛静默一阵，笑道，“尽欢心态超脱，淡薄于名利，有此等妙语，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这《黄庭》究竟是何典籍？怀瑛孤陋寡闻，却不曾听说过。”

    忽然只觉十分疲倦，我这般强争意气，又有什么用处，顾怀瑛是怎样的人，如何行事，与我又有何干系？于是轻叹一声，敷衍道，“子都公子谬赞了，这两首诗词并非出自云初手笔。至于《黄庭》，指的应是传说中，上界仙真降授人间的道教经典。”

    顾怀瑛目光流转，打量我片刻，微笑道，“那尽欢可否告知为何人所作？能写出此等佳作的才子，怀瑛定要前去拜会请教才是。”

    是呀，这两人可不都是如假包换的大才子？一个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一个写出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不但你想，我也愿意前去拜会请教，只可惜这辈子是不大可能了。若是下辈子运气好，再来两次穿越，分别到唐朝和明朝看看，说不定真会碰上。

    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只能遗憾道，“可惜的是，尽欢竟也无从得知。”

    顾怀瑛看着我，神情莫辨，不置一词。我只觉无力，这是什么世道？平时我大肆剽窃时，也不见你们有谁怀疑。我开始说真话，却反而没有人相信。

    顾怀瑛注视了我一会，见我不动声色，遂淡淡道，“尽欢你早已锋芒毕露，此刻再想韬光养晦，未免有些迟了。”闻言，我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沉默下来。顾怀瑛见状，也不再多语，转头望向一江碧水，开始静静沉思。

    抛却容貌才学不谈，仅就行事而言，顾怀瑛其人并不招人厌烦。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至少他知道何时应该说话，而何时却需要沉默。我们两人一起静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顾怀瑛的话，唤起了这几日一直在我心中盘旋着的隐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卷入这无尽的忧思烦恼之中？如果我没有那么好奇，多些小心谨慎，不去参加朗山之会，或是后来参赛时思虑得周全些，少去争强好胜，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番局面？抑或我心胸再开阔些，对叶枫和梁思懿不多加计较，而是多作隐忍，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而更让我忧虑的是，自朗山之会以来，我似乎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从前的乐观豁达，坚强自信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以太多的虚荣卖弄，过分的逞强好胜，不停的多疑猜忌，以及时时的悲观抑郁。

    我突然惊觉自己身上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过去从未发觉的负面性格，以前也许是没有机会展现，而今稍见契机，便一一暴露了出来。

    就现在而言，如果是参加朗山之会前的洛云笙，应该是抱着有美人免费三陪（陪闲聊，陪赏月，陪吹风），何乐而不为的态度，与之相谈甚欢。决不会一见面就对顾怀瑛出言讥讽，暗嘲他机关算尽太聪明。

    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得转向立于身侧的顾怀瑛。他站得离我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微微低垂的浓密睫毛，在颧骨上投下半月形的阴影。优美的唇角轻轻抿起，有种无奈的倔强。他的侧脸的线条极为优美流畅，仿佛精心雕琢而成，然而在月光下，却意外地给人以寂寥忧伤之感。

    他在想些什么，自己无望而隐秘的爱恋么？于是立刻注意到他今天身上穿的又是件绯紫色的锦袍。心中暗道，顾怀瑛在某些事情上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他难道一点都不怕别人会觉察么？再转念一想，他以前之所以一直不愿意出仕，恐怕与挚爱被夺也不无关系。心里不由得有些可怜起他来。

    忽然又想到，封紫澜使得顾怀瑛对紫色情有独钟，那么韩若荻又给慕容恪留下了些什么呢？思及此处，心中不免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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