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周瑜 一

    我姓周，名瑜，字润珐，当然，后来人们都只知我字公瑾，而我也早已忘记父亲为我取字润珐的含义，“峰隽岩幽，似刀似剑。缥黛苍润，如璧如珐”。多才善感，优柔寡断，一生为情所困的父亲，却希望他的儿子刚毅果敢，如峰似剑。

    我不知道父亲一生有否后悔，是否觉得愧对母亲，和……那位我未曾谋面的女子。我所知的周槿华不过是个不争气的儿子，不称职的丈夫，和不合格的父亲。

    我的父亲周槿华，字信芳，是周氏门阀阀主的嫡长子。聪慧过人，才华横溢的他自幼就被族人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力挽狂澜，拯救周氏一族已然衰微的颓势。可惜的是，性情中人的父亲，对功名利禄完全不感兴趣，只专注于琴棋书画一类的杂学，十几岁时便以出众的琴艺闻名遐迩。

    二十五岁时，四处云游的父亲途经甫州，被请入定远侯府中，为虽刚满三岁，却已然展露出非凡音乐天赋的定远侯第五子教授琴艺。在那里，他遇到了母亲——定远侯夫人的幼妹林悦薰。

    刚满十八岁的母亲与父亲一见倾心，两情相悦。但如日中天的林氏一族，如何肯将阀主嫡女嫁予已然日薄西山的周氏，更何况母亲原本已有婚约。不得已，两人相约私奔。

    大为震怒的外祖父，本已决定将母亲逐出族去，只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但在定远侯夫人的大力劝阻之下，改为对外宣称幼女病重，危在旦夕，为保性命只得出家修行。故而后来世人只知周氏调香圣手“薰娘子”，而无人知晓母亲出身林氏。但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一语成谶，常伴青灯古佛成了母亲余生的命运。

    初时，父亲与母亲琴瑟和鸣，绻缱情浓，过了一段仿若神仙眷侣一般融洽的生活。一年之后，我的呱呱坠地，更令两人欣喜异常，只觉日子再幸福美满不过了。但世事常常乐极生悲，人间往往好景不长，不过几年的时光，母亲便由云端跌入了谷底。

    因为母亲精于调香，父亲妇唱夫随，也渐渐开始对制香感兴趣，很快便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而且不久就有青出于蓝之势。在我五岁那年，父亲决定前往罗浮山灵墟宫求教调制药用薰香的技艺，由此开始了两人，或者说三人一生的悲剧。

    那时，我年纪尚幼，对父母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甚了解，只觉得父亲自外出归来以后，便时常一个人独自沉思，或是整日躲在室内试香。而美丽活泼的母亲，却一日日变得憔悴而沉默。

    母亲本是大家闺秀，自幼备受娇宠，从未受过委屈。但因为是私定终身，非经三媒六聘正式迎娶，又无母族作其后盾，在族中免不了受些冷嘲热讽、明欺暗算。以前有父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万般委屈都可隐忍，族人也还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

    而此时，心不在焉的父亲早已不记得庇护妻儿。心高气傲的母亲既不屑于与他人作口舌之争，又不愿用心机、多算计、更学不来八面玲珑，做不出阿谀奉承。于是我们母子在族中的处境日渐艰难，到后来，我们的吃穿用度甚至比不上族中的许多旁系子弟。但母亲仍然默默地忍耐着，期望有一天父亲会回心转意。

    直到我七岁那年写了一篇文章，让族内教授私塾的夫子赞叹不已，在祖父面前大为褒奖，引起了祖父对我的重视，我们的境况才开始有所改善。于是，我开始刻意在人们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极力表达求取功名的意向。虽然琴棋书画我无一不精，但我故意做出浅尝即止的姿态，只一心攻读圣贤书，练习文武艺，处处表示出与父亲的不同。已对父亲失望透顶的祖父，对我异常满意，渐渐把重振周氏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开始对我进行大力栽培。

    随着作为阀主的祖父态度明显转变，族人们的行为开始有所收敛，但我却不肯就此罢休，父亲不能保护母亲，那么就让我来，反正对我而言，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事，全当是让这些大人陪我玩一场游戏。至今族中仍没有人想到，当时使出那些明里暗里诸般手段，维护阀主嫡长子权威，排除各方异己的幕后主使，会是我这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明朗单纯的少年。

    不，族中有两个人应该是知道的。一个人是母亲。她虽然知道，却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只能常常歉疚地自责，让我很是无奈。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可抱歉的，逆来顺受、听任他人摆布从来就不是我的性格。

    另一个人就是身为阀主的祖父。再怎样精明伶俐，我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我的种种做法自然瞒不过老谋深算的祖父。其实，若不是他的纵容、协助，不时地暗中遮掩、经常地从旁指点，我想，我所施展的手段不会那样顺利而不留破绽。这也使我感到，比起父亲，我本质上应该与祖父更为相像。

    到了我十三岁那年，祖父已经很明确地表示我将会是周氏下一任的阀主，族中没有人有异议。即便有异议，估计他们也不敢表示出来。就在我以为，从此可以使母亲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之时，父亲只用两句诗文就彻底摧毁了我几年的努力。

    那一天，偶然进入书房的母亲，看到父亲无意间遗留下的诗稿，其中一张上面写着一句诗，“曾为情深负情浓而今才知相思重”。顿时潸然泪下，三日后便前往外祖父宣称她出家清修之地——清溪山静慈庵，与自己的替身调换，正式出家为尼了。

    自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有些失魂落魄，越发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日日只顾调香。我冷眼旁观，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状况，差不多持续了三年的时间，一日，我终于隐忍不住，出言讥讽道，“父亲大人，您心中若真有母亲，断然不会冷落她这许多年，既然一直放不下那女子，又何必现在才觉得有愧于母亲？”

    父亲愣怔了许久，仿佛不认识一般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叹息道，“瑜儿，爹爹远不如你。”第二日，他便离家而去，再没有回来过。祖父得知此事，只长叹一声，从此不提父亲。

    父亲的随身侍从倒是时时寄来消息，父亲离家之后，先至罗浮山灵墟宫，后又去到栖云山，却得知那女子不但早已嫁作他人，而且已然故去了。我知道以后，眼泪都笑了出来。父亲大人，正所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您可明白？而母亲，不知这个结果可否让您稍稍安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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