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勤倦 二

    这间屋子面积很大，实际上应该是三间不曾隔断的房间并作一间，只在当中用一个八扇花鸟博古纹曲屏做间隔，显得十分宽敞阔朗。窗下是一张花梨大理石书案，案上设着墨烟冻石鼎，乌木笔架，白玉笔洗，以及笔墨纸砚。左边紫檀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经史子集，无一不含。西墙当中挂着一幅劝人勤学的《燃藜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望崦嵫而勿迫”（看见太阳落山了还不心里焦急），下联为“恐鹈鹕之先鸣”(怕的是一年又去，报春的杜鹃又早早啼叫)。

    看着这幅对联，本来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我，气就更不打一处来。邓大将军，您的时间很宝贵，别人的时间难道就不需要珍惜？

    今天下午，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我好不容易摆脱楚昭，离开勤倦阁，在去往东阁的路上，碰到了邓拓。当时他一脸沉郁，神色凝重，一看到我便请我在散值之后过府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本来邓焕前几日邀我和周瑜至鸳鸯湖游船，定得也是今日晚间，但见邓拓这般郑重其事，我还是答应了，想着稍许晚些再去赴邓焕的约。于是散值之后，我便直接去往平虏将军府，随即被请至邓拓书房静候，谁成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邓拓其人却始终不见人影。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仆从找来火燧，点亮蜡烛。我忍着气又等了一会，眼见已过了与邓焕相约的时间，决定还是先走。所谓“贵人多忘事”，邓大将军说不定早就把我这茬给忘了，这样一直苦等下去未免太傻。于是叫来一旁静静侍立的仆从，让他去通知管家，说我先行一步。

    那仆从唯唯喏喏，转身行至门口时却突然闪身出去，将门带上。我立刻觉得不对，急忙上前开门，推、拉、踹、撞，使尽浑身解数，可无论怎样都弄不开，然后就听见落锁的声音……

    我惊怒交加，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怒斥道：“平虏将军府便是这般待客的么？”

    那仆从在外面笑嘻嘻道，“洛大人少安毋躁，再请稍候片刻，我们将军一会儿便至。小的不过按吩咐行事，得罪之处，还望大人体恤！”然后便是他远去的脚步声。我隔着门缝向室外望去，夜色沉沉，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一个人影，想来是事先就安排好了。

    房门十分厚重，以我的力气是不可能撞破的，根本也不必抱什么希望。转身盯着木纹精美的菱花窗，很想尝试用椅子砸过去。走上前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果然，既然明目张胆地把门都锁了，就决不会再留扇窗给我，估计早就被钉死了。

    我不再白费气力，重新坐下，心里火苗一个劲乱蹿。只恨洛云飞知道我今日夜间要去鸳鸯湖游船，指望不上他来解救我。而我前往平虏将军府前，又已遣人通知过邓焕可能晚些赴约，我不出现，他们一时也不会疑心。

    突然间，听到自己的肚子在抗议。午饭之后，我就再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幸好桌子上有刚换过的热茶和新鲜茶点，我就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好，待我养足精神，等邓拓来了，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说法。

    填饱了肚子，我也已经平静下来。心中不禁疑虑重重，邓拓这是想做什么？

    除了公事，平日里我与邓拓几乎没有交集。最多不过是有两次与周瑜、邓焕一起游玩时碰到过他，而他当时对我的态度也还算和悦。我思来想去，自觉并没有得罪过他，那他今天这番失礼举动又是为何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又等了许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咯吱”一声，终于开门了。我立时惊醒，向门口望去。

    身着绣松鹤纹宝蓝色锦缎长袍的邓拓走进室内，反手将门掩上，俊美清贵的面孔上微微带着笑，晶莹如玉的双眸中却全是淡漠冷然。他客气地拱手施礼，缓步走了过来，笑道，“有劳洛大人久候，还请恕罪。”语气中却孰无歉意。

    我压着火气，起身恭敬还礼道，“将军言重了，事务繁忙，也是有情可原。不知将军今日叫下官前来所为何事？”你也不用客套，有话快说！

    邓拓悠闲地坐了下来，淡淡道，“在下是武人，一向心直口快，又比不得洛大人锦心绣口，就有话直说了……”

    我心里冷冷嗤笑，听他的意思，想来不是什么好话。脸上却落落大方，笑道，“将军过谦了，敬请直言。”

    他目光沉静，直直注视于我，冷冷道，“请大人高抬贵手，放过世隆。”

    我怔了一下，不觉奇道，“将军何出此言？”

    邓拓闻言，皱了皱眉，冷冷笑道，“叶夫人，何必装糊涂？

    我一时愣住，他是怎么知道的？心念急转，将所有知道我身份的人过滤了一遍，应该都没有向邓拓透露我身份的可能性。正暗自奇怪，忽然想到一人——难道竟是阮檀栾不成？

    邓拓见我兀自沉思，默然无语，微微缓和了语气道，“在下并非迂腐古板之辈，从不觉女子再嫁有何不妥。只是大族世家历代阀主之中，从未有过以再嫁女子为正室的，而夫人想必也断然不肯屈居妾侍……夫人若真心为世隆着想，还请慧剑斩情丝。”

    我先是听得呆住，继而几乎忍俊不禁，真没想到，我这辈子居然会有机会见识到这种“豪门家长，棒打鸳鸯”的桥段。而且，邓拓这般清冷高华的人竟然也会讲出这么恶俗的话……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强忍笑意，恳切道，“将军想是误会了，世隆待人一向诚挚，交好之人甚多。而且即便他对我确有几分好感，却也远未到谈及婚嫁的程度。”

    邓拓显然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冷冷盯着我，沉声道，“若果真如此，他为何打算今夜将邓氏阀主正室夫人所持之‘玲珑玦’赠予你？”

    我不由得有些怔忡，心里颇为震撼，邓焕……邓焕竟喜欢我到这种程度么？心下不是不感动的，而且不禁隐隐生出愧疚之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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