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第一百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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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秉离开之后,天空飘下一阵冷雨。

    桓容回到内室,重新翻开竹简,却是许久看不进一个字。最终拧了下眉,叹息一声,将政务丢到一边,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簪,摩挲着断口,眺望窗外雨幕,良久出神。

    阿黍托着漆盘走进,正好见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调好的茶汤放到矮榻上,无声的退到一边,点亮三足灯,驱散阴雨中的昏暗。

    暖光摇曳,桓容被光芒吸引,骤然间回神。

    忘记手中还握着玉簪,拇指被断面划开一条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

    “嘶——”十指连心,一阵锐痛传来,桓容禁不住冷嘶。

    “郎君可无碍?”阿黍连忙放下三足灯,凑到近前查看。

    伤口不到半寸,血流得不多,只需止血涂药,基本不用包扎。

    阿黍一番忙碌,犹不放心,就要让人去请医者。

    “不用,只是划了一下,并无大碍。”

    桓容拦住阿黍,看着附在拇指上的药膏,再看看放在一侧的玉簪,心慌的感觉再次升起,下意识咬住腮帮,眉心皱出川字。

    “郎君?”

    “是我自己不小心,已经涂了药,用不着去请医者。”

    “可是……“

    压下骤起的心慌,桓容捏了捏额角,道:“无需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阿母,让阿母担忧。”

    “诺。”

    “让人留意一下,”桓容顿了顿,“如果有鹰从北飞来,立即禀报。”

    “诺!”

    见桓容确无大碍,阿黍又点亮两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

    桓容收起玉簪,决定明后日派人入坊市银楼,看看是否能用金银镶嵌,将断面重接起来。

    至于亲自前往,桓容压根想都不敢想。

    现如今,桓容轻易不出刺使府。即使出门,必定也是车门紧闭,车窗落下,并叮嘱健仆私兵,挑人少的路走,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

    不是他不亲民,官大就高高在上,实在是百姓过于热情,围住就不放人。

    十次出门,九次要成人形花架。

    这样的经历,非寻常可以表述。如非必要,桓使君绝不想再体验一回。

    随着幽州仁政在豫州实行,商贸逐渐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桓容的名声更盛往昔。如今出门,人形花架算是客气,若是不小心被“逮到”,必定是银钗银簪齐飞,手镯彩宝并砸,那叫一个惊险刺激。

    桓容有过一次体验,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能不能平安恢复,是不是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宝石砸死的人?

    想到这里,桓使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看看堆在一旁的竹简,实在没心思处理,干脆一把推开,回身取来一张绢布,提笔饱蘸墨汁,悬腕其上,思量许久,方才落下第一行字。

    窗外风雨渐急,簌簌的冷风摇动桂木,枝头金-黄-花瓣被雨砸落,又随风飞起,最终落到地面,浮在雨聚而成的水洼之上,倏尔被水珠砸散,时而又连成一片。

    天空愈发阴沉,乌云久久不散。

    可以预见,这场雨会持续许久,或将会下上整夜。

    桓容写完书信,放下笔,吹干绢上的墨迹。

    起身走到窗边,看看昏暗的天色,再看看木架上梳理羽毛的鹁鸽,无奈摇了摇头,收起绢布。这样的天气,鹁鸽不适合北飞,说不定被射下做了晚餐。还是等阿黑回来吧。

    心思既定,桓容正要回身,一阵冷风忽然袭来,鼓起袖摆,卷起垂在肩后的黑发。

    “阿嚏!”

    桓容打了个喷嚏,匆忙落下木窗。

    阿黍正巧返回,不禁当场皱眉。未等桓容出言,已退回廊下,吩咐婢仆往厨下取姜汤。

    不到片刻时间,婢仆提着食盒归来。

    “郎君该当心些,以免着凉。”阿黍亲自送上姜汤,“郎君请用。”

    姜汤摆到面前,熟悉的味道蹿入鼻端,桓容咬住后槽牙,下意识瑟缩一下。不用场,就知道味道会有多销-魂。

    能不喝吗?

    桓使君怀抱最后一丝期望。

    阿黍摇摇头,显然不行。

    咽了口口水,桓容眼一闭牙一咬,当场端起姜汤,咕咚咕咚喝下肚——这是“美好”的想象。事实上,仅仅一口,桓使君就被辣得流泪。

    好心归好心,味道真心折磨人!

    然而,姜汤味道不好,效果却是相当好。

    一碗下肚,桓容额前沁出一层薄汗,手脚都生出暖意。

    “郎君,天色不早。殿下吩咐,让郎君用过膳食早些歇息。事情虽多,也不是一天能够忙完。”阿黍道。

    “我知。”桓容起身抻了个懒腰,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视而不见,晃晃脖子,几步绕过屏风,道,“不用让人在内室守着,都去歇息吧。”

    “诺。”

    阿黍熄灭多数灯火,仅留下一盏,单手托着退出内室。

    内室没留人,外室却有两个婢仆守着。

    室内烧着火龙,并不会觉得冷。两人无需守上整夜,只需一个半时辰,自然会有他人接替。

    屏风后,桓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始终睡不着。等迷迷糊糊有了睡意,已是半个时辰过去。

    奈何心中有事,饶是睡梦之中,眉心依旧紧紧蹙着,始终没有松开。

    雨水久久不停,到后半夜,竟夹杂起雪子,随风敲打在窗棱上,带起一阵阵轻响。

    伴着这场冷雨,整整大半个月,盱眙笼罩在雨雾之中,一天冷似一天。

    可无论天气多冷,入城的商队始终不见减少,坊市依旧热闹。南来北往的商队在此汇聚,不只交易货物,更带来各地的消息。

    “北边又在打仗了。”

    “北边哪天不打。”

    一名售卖合浦珠的商人嗤笑一声,眉也不抬,一一清点过箱中绢布和彩宝,小心收起两袋白糖,命健仆将木箱合上捆紧,片刻不可离人。

    “北边打了多少年,哪有安稳的时候。那些胡贼天性凶狠,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没一天消停。”

    “不只是胡贼。”提起话头的商人看看四周,低声道,“这次可是秦氏!”

    “秦氏?”听过秦氏大名的商人同时一愣,“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没听到风声?”

    “我也是听到几耳朵,并不十分确定。”商人道。

    “怎么说?”

    “在昌黎和平州那边,听说氐贼和头然联合出兵。”商人顿了顿,“听说慕容鲜卑也插了一脚。”

    “他们不是正闹内讧?难道不打了?”

    “这事说来也奇怪。”商人蹙眉道,“听说氐贼和柔然集合几千人,打了昌黎一个措手不及。慕容鲜卑突然从东边冲了出来,帮着秦氏一起打退来敌。”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中都带着不信。

    燕国是被秦氏所灭,双方结下死仇。

    北逃的慕容鲜卑会帮秦氏?完全不合常理!落井下石还差不多。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商人摇摇头,“只是最近没有往北的商队,大家都避着那一片。如若不然,还能得些确实的消息。”

    “这倒也是。”

    众人闲话少许,等雨势渐小,也就没了说话的心思,纷纷令健仆和护卫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接近十二月,南地尚好,北方的路却是越来越难走。想赶在元月前赚上一笔,日夜兼程不说,更得顶风冒雪。

    众人在城门前道别,调转方向各自离去。

    刺使府内,桓容接到北来的消息,尚不及细看,就被急匆匆赶来的贾秉和荀宥打断。

    “明公,传旨的队伍已出建康!”

    桓容攥紧绢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挂心信中所言,很想立即写成书信,询问秦璟伤势如何。然而……用力闭上双眼,重又睁开,桓容将绢布藏入袖中,将鲜肉送到苍鹰跟前,开口道:“且入内室。”

    “诺!”

    咸安二年,十二月

    晋帝司马曜下旨,以明年为宁康元年,大赦,尊王皇后为王太后,追封琅琊王妃为顺皇后。并许幽州刺使桓容请,以“功于社稷”授大司马温九锡。

    诏书拟就,几番删改,拖延将近两月,终于发下。

    司马曜看过一遍,落下玉玺。

    看到竹简上的印章,谢安和王坦之同时拧眉。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都是传国玉玺,当真是司马曜年少不知事吗?

    无论两人如何想,诏书既下,不能继续拖延,总要派出使者前往姑孰。

    选来选去,最终选到了谢玄和王献之身上。

    谢玄曾在桓温幕下为官,颇得桓温赏识,此去想必不会尴尬。

    王献之同郗氏结亲,貌似和郗愔是天然联盟,实则不然。因与桓容交好,琅琊王氏同桓氏和郗氏的关系都有些微妙。

    此次本可由王彪之前往,王献之却主动请缨。族中一番争论,最终到底接受了这个结果。此次,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又添一人。

    如桓容预料,琅琊王氏不只重回朝堂,在族内也将一番龙争虎斗。鹿死谁手,面前尚且未知。只不过,这种这种不会危及到“性命”,败者再不甘心,也会在胜者面前拱手。

    独特的时期,“家族”这个观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后世再难有仿效。

    主意既定,谢玄和王献之接受任命,早早打点行装,点齐随行之人,启程赶往姑孰。

    两人刚刚离开建康,消息已飞送盱眙。

    知晓圣旨内容,桓容并未松口气,反而皱眉道:“仅宣旨意?御赐之物没有送到?一样都没有?”

    贾秉颔首,半合双眼,似对桓容的反应早有预料。

    荀宥开口道:“仆等以为,明公可再上报,谢天子之恩。”

    “谢恩?”桓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该谢恩。”

    事情明摆着,想借桓氏对抗郗愔,九锡就不能免!

    他本以为建康不乏聪明人,就算是拖也该有个限度,不会太过分,以至于激怒桓氏。不料想,对方的确聪明,亦或是太过聪明,真打算踩线!

    只有一道圣旨算怎么回事?

    这是打断继续拖,拖到桓大司马驾鹤西归不成?!

    桓容磨着后槽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北边不安定,建康又是这个态度,震真当他没脾气,是个只会哈两声的狸花?

    “劳秉之代笔。”桓容冷笑道,“切记,一定要道明我对天子感恩之意。”

    “诺!”

    之前的上表多数由荀宥和钟琳草拟,语气还算客气。换成贾秉,“客气”依旧,字里行间却透出威胁,足够让看到这份上表的人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可冷。

    “事情宜早不宜迟。”

    桓容十分清楚,这是建康在试探,试探他究竟有多少底气,会不会真的翻脸。归根结底,还是他年纪太轻,威慑力不足。纵然手掌两州,依旧让人下意识看清。

    换成郗方回,他们敢吗?!

    “上表写成,直接送去建康。”桓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朝廷会是什么反应!”

    翻脸?

    他的确不会马上翻脸。

    但是,挥刀砍上几下,放出几碗血完全不成问题!

    “明公,海西县公已至盱眙。”贾秉草拟表书时,荀宥忽然提起司马奕,“宅邸安置在南城,明公可要见一面?”

    “暂时不用。”桓容摇摇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反正人在盱眙跑不了,先晾上几天,等到九锡之事了结再见也不迟。

    事情议定,贾秉荀宥分头行事。

    桓容得出些许空闲,取出绢布细看。

    苍鹰吃完鲜肉,飞到木架上梳理羽毛,遇鹁鸽飞落,嫌弃的移开两步。

    鹁鸽跟着移动,引来苍鹰更大不满,鸣叫一声,颈羽竖起。见没什么效果,惹不起躲得起,飞到矮榻前,哪怕在桌面上滑,也不同鹁鸽亲近。

    听到声响,桓容抬起头,好笑的抚过苍鹰背羽,挥袖挡开鹁鸽。

    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塞--入竹管,帮到苍鹰腿上。

    “来。”

    取出羊皮搭在前臂,桓容站起身,托着苍鹰走到廊下。

    天空正降冷雨,苍鹰却半点不在乎,轻轻蹭了桓容一下,振翅盘旋两周,穿过冰冷的雨幕,向北飞远。

    桓容站在原地,目送苍鹰消失在雨后。

    眼底的温和逐渐被冰冷取代,取下前臂的羊皮,手指一点点攥紧,两个字似从齿缝中挤出:“苻-坚!”

    昌黎

    当日一战,秦璟身陷重围,身边的甲士尽数战死,秦雷等五六名部曲留到最后,各个身负重伤,几乎无力再战。

    正危急时,躲在坞堡的边民忽然杀出,没有战马皮甲,仅靠锄头长刀,以命换命,试图杀开一条血路,救出陷入死地的秦璟。

    城头号角吹响,秦玓双目流血,双拳在城头砸出血痕。

    “出城!杀敌!”

    “郎君!”

    “休要多言,如大君问罪,我一力承担!”

    留下一千五百甲士,秦玓率领八百骑兵冲杀而出。

    不是他鲁莽行事,也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他十分清楚,秦璟身陷重围,边民不惜性命,他不能继续留在城内!

    大局为重。

    可做事百姓被屠戮,又算什么大局?!

    八百骑兵冲向来敌,一往无前,全部抱定必死的决心。

    氐人的队形被冲乱,但也仅是暂时。

    兵力对过于悬殊,秦玓冲到秦璟身边时,八百亲兵仅剩三百。

    “阿兄!”秦璟苦战半日,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长-枪-尽被鲜血染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喉咙似被砂石磨过。

    秦玓挑飞一个氐兵,同秦璟背靠背,甩掉枪-头的血迹,道:“阿弟,此战非善,我不可能看你去死!”

    “秦氏儿郎,理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今日昌黎城下,我与你共死!”

    秦璟未再出言,战马被斩,便下马步战。

    部曲仆兵接连倒下,最后仅剩兄弟二人。

    长久的鏖战,倒在两人脚下敌人超过百余,两人的身上也添出数道伤口。

    为护秦璟,秦玓的臂甲被砍碎,左臂已抬不起来。秦璟的肩甲断开,留下一道伤口,深可见骨。

    仅凭一千多人,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被拦在城下。

    只要秦璟和秦玓一息尚存,他们就无法再上前半步!

    就在这时,地平线处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千余骑兵呼啸而来,身上的披甲和手中的挖长刀,昭示鲜卑部落身份。

    秦璟和秦玓的心不断下沉,用最后的力气握紧长-枪。

    昌黎城已是危在旦夕。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鲜卑骑兵没有冲向昌黎城,而是调转刀口,直扑氐人和柔然联军。

    看到眼前一幕,秦玓和秦璟同现愕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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