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无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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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倾抚平了领口的褶皱,淡声道:“别按着眼睛说话,待会肿成核桃没地儿哭。。”

    司扶风捂着眼睛嘟囔着:“那可不成,非**礼勿视……”

    姬倾轻哼一声,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在那红彤彤的桃腮上撒气咬一口。

    但即便心头百转千回都是怨,他也不能跟这铁疙瘩较劲,只能软和了声气,架出派磊落模样,自枕下掏出个折子、扇风似的拿在手里晃了晃:

    “既这么着,你就捂着吧,这西境的军报改日再看不迟。”

    司扶风立刻一抖擞,“哎哟”一声放了手就要扑上来抢。结果一对上姬倾玩味的笑,又撇了撇嘴、惭愧地收了手垂着脑袋,那眼神跟见了猫的雀儿似的,一下也不敢往姬倾的玲珑身骨上瞥。

    姬倾心底一时又软起来,他暗地里恨恨骂了句“铁疙瘩”,脸上却还是软和了,把那折子递了过去。

    司扶风赶忙接住,眉宇间瞬时光彩熠熠起来,她翻开折子,一脸激昂地念着:

    “鬼虏纠集大军三十万,屯兵于破虏、铁戟、拔月三关前,我军多次叫阵不出,隐有图谋……臣蒙衡、恳请曾兵五万,以防异变?”

    司扶风念着念着,那朗朗音声便渐渐低落下去,而眉头的疑惑却慢慢挑起来。她放下折子,一脸的匪夷所思:

    “没可能啊,西境几番受挫,才增了兵马粮草,正是人强马壮的时候。鬼虏这时候屯兵攻关?还是西境最强悍的三座城关?”

    姬倾垂着眼冷笑一下,起身的时候,柔软衣裾簌簌从床沿泻落下来,他从司扶风手中接过折子,信手掷回床间:

    “也许这一遭,鬼虏也上当了呢?”

    司扶风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盯着姬倾的背影:“厂公的意思是……出卖军防的那个人,这一次给的消息是假的?他要做什么?”

    姬倾盯着白瓷瓶里横斜的松枝,伸手择下一根枯黄的针叶,慢慢勾起一个笑来:

    “都说狗随主人,看来这个宋培然,还真跟他主子是一丘之貉,玩得都是贼喊捉贼、沽名钓誉的手段。”

    司扶风怔怔地盯着他掐碎那颗枯针,骤然意识到了什么:“我们一直、弄错了那个人的意图…”

    姬倾的目光幽幽落在花窗外:“你弘王府在西境,他便让鬼虏赢,你弘王府不在西境,他便让鬼虏输。”

    “朝中还有言官构陷,兼之皇上与弘王素有嫌隙。你觉得此事,会如何结果?”

    司扶风攥紧了掌中的纱布,缓缓抬起脸,满眼都是破碎的震然:“西境多年受挫,有朝一日终能重创鬼虏,大捷之下,只会显得弘王府带兵不利。那就必然…”

    “换帅。”姬倾静静吐出两个碎玉浮冰似的字,他看向司扶风,深渊瞳眸里、风暴无声:

    “蒙衡虽战功累累,但性子耿直、又与你弘王府亲近,便已失了先机。如此一来,那近水楼台上、离月色最近的人是谁?”

    “是参将陈平之,他是兵部侍郎陈玄之的胞弟…”司扶风喃喃说着,脑海中有一点星光在千丝万缕的巨网下一闪,她便慢慢睁大了眼睛:“兵部、户部、西境,那个人的目的是西境的三十万兵权和掌控朝廷……他不是为了钱财,难道是为了……”

    “你还漏了一个地方,”姬倾幽幽轻叹:“还有后宫。”

    司扶风身形一震,动了动唇,她隐约猜出了那人真正的目的,竟是心头一片白茫茫、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姬倾却笑了,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玉白手指夹住一缕散落的发丝,轻轻柔柔替她绾到耳后。司扶风茫然抬眼,对上他眼底春水温存:

    “此人疑心深重,咱家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在提督府成日大睡,他也会派重兵盯梢。”

    “但这等刚愎自用之辈,以他自己的心思揣度东厂,便总以为东厂是咱家一个人撑起来的,底下十几位档头他全做一阵风。而咱家已经虚虚实实、替所有档头布置了任务,他想盯住咱家,少不得在档头们身上松乏些,无需几日、自然翻船。”

    “届时,船骸下必有大鱼。”

    司扶风捏了捏拳头又松开,良久、舒了口长气,神色有些郁郁:

    “狼子野心、蛇能吞象,那我们如今做什么?”

    姬倾微微一笑,倾着身子凑到她面前、觑着她不大舒畅的脸色,便轻笑着摇摇头:

    “你别心急,咱们忙着呢。咱家搭了个戏台,说戏先生都请好了,底下要热闹些才是。明日,便陪咱家去听书。后日还会来几位贵客,等贵客走了,诏狱和户部也该有消息了。到时候,这京师就要闹腾起来了。”

    “对了,”他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挑着悠长眉峰:“你答对了谜题,咱家还欠你一份顶顶威风的大礼,明日正好一道去看看。”

    司扶风闷闷不乐的脸终于扬起些神采,她在暗处搓了搓手,掩着脸上的些许笑影、小声嘀咕:

    “就不劳厂公破费了,礼物我不要,能不能给我销一笔欠您的恩情?”

    姬倾也不言语,只悠悠躺回绮罗间,手背斜撑发鬓,远山似的眉挑起,眸光觑着司扶风,笑得柔情万寸。

    司扶风被那波光细碎的眸子一扫,脸噌地就红起来,她屏着呼吸、结结巴巴:

    “厂、厂公这是同意了…”

    远山似的眉挑起,姬倾笑得春风撩人,殷红唇瓣间碎玉般落下两个字:

    “做梦。”

    ……

    崇南坊的马尾帽胡同,是京师金粉裙裾下的一道溃脓。

    秋风吹过窄巷、鬼哭似的呜咽,逼仄的巷子在夜影下延伸、幽深宛若野兽腥臭的咽喉。

    三三两两的流民就拖着残肢断臂、坐在那星光也照不见的巷子里,偶尔有东西从面前的水沟里飘过,夜色里隐约看着,像是秽物、像是死老鼠、也像是蜷成一团的烂肉。

    一小队锦衣卫提着灯、挎着刀,走进巷子里的时候、像一团闯进夜色的萤火。他们一个个用袖子捂着口鼻,为首的百户看了看坐在污秽里的流民,对上他们呆滞浑浊的眼睛。那眼珠子被光照了才慢吞吞动一动,没有一星子活人气。

    百户紧皱起眉头,满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小旗抬起腿,轰然一脚踹开了积善堂的大门。黑黢黢的积善堂里立刻亮起了灯,窗子上映出个慌张穿衣的肥胖剪影,窗纸后尖细的嗓子喊着:

    “哪个泼皮杀才,平日给你们吃撑了,都敢大晚上来闹事了!”

    门吱呀一声响,披着亵衣的男人挺着个雪白肚皮、举着棍子冲出来,才冲进灯光里,便像掐断了嗓子的鸭子一般僵住了。而后他睁大了眼睛、砰一声跪在地上,手里的棍子哐当砸下来。

    锦衣卫小旗抬腿在他抖得筛糠似的肩头抻了一下,凉飕飕地笑:

    “刘胖子,你如今谋了积善堂主事这么个肥差,不管管外面那起子臭肉也就罢了,倒连我们哥儿几个也翻脸不认了?”

    大秋天夜里,刘胖子披着那么薄的衣裳,愣是吓出一头的汗。那满脸横肉的缝隙间硬是挤出些笑,苦巴巴地皱成一团:

    “大爷们,小的瞎了眼,小的以为是外头的流民。爷爷们不要看他们死鱼一样动也不动,一个个都是坏茬,平日里没少欺负小的。”

    那百户沉着脸、紧了紧袖甲不说话。小旗却笑了声,一脚踹在刘胖子脸边上,不耐地吼:

    “行了,咱们哪有空管你那些坏心肠,就问你一句,你这积善堂里,有没有毁了容的流民?”

    那刘胖子不可察觉的瞪了瞪眼,捂着脸抬起头的时候便换了一脸赔笑:

    “回大爷们,有是有几个,但流民都是喂不饱的懒汉,成日里在各大积善堂之间流窜,这边喝口热粥、那边领个窝头,那几个小的已经好些时日没见了,指不定烂在哪个水沟里头了。”

    那百户这才轻笑一下,俯身用手背拍了拍他另一半肥脸:“给我记好了,有大官向东厂揭发,说鬼虏奸细拿了安置黄册、混在流民里。鬼虏人与大胤子民样貌相差甚远,两国又不通商贸,常日潜伏靠着易容躲不了几时,定是彻底毁了容貌。所以,那几个毁容的回来,立刻通知咱们。”

    “不然,隔着皮囊把你这身肥膘活活抽出来,刚好给这巷子点灯。”

    刘胖子吓得连连磕头,脑袋撞着地上砰砰乱响。

    那百户冷笑一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手,这才起身喝了句“下一家”!

    出了门,小旗看似嬉笑着递上块帕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却全是警醒:“百户,下官方才瞧得清楚,那刘胖子眼神分明不对,要不要派人盯着。”

    “话已经传到了,档头也说了有人在暗处盯梢,咱们切莫轻举妄动。”百户低头擦着手,作出一脸不耐烦地模样,言语却放得极轻:“叫两个咱们惯用的乞儿,混在流民里头守在巷子里,若有事便偷偷来报。千万不要打草惊蛇,坏了厂公的计划。”

    小旗笑眯眯接回帕子,低低说了句“是”,一行人便又呼呼喝喝地走远了。

    积善堂里,锦衣卫们杂沓的脚步声刚消失,刘胖子就皮球似的从地上弹起来,他搂着膀子急惶惶地冲进屋,才落下门栓,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自语道:

    “大事不好了……”

    “哦?什么大事不好了?”嘶哑低沉的声音在跳荡的烛火里响起,像半夜里、冷冰冰的指甲刮过棺材板。

    刘胖子“啊”一声怪叫,转过身,对上一张千疮百孔的脸。

    那满脸的皮肤都被烧得坑洼不平,鼻子被生生削去了一截,一笑起来扯动着筋肉,两个黑黢黢的鼻孔就夜叉似的喘着粗气。眼眶上的肉膜因为被烧坏了,眼珠子就裂着血丝突出来,一看人、就像庙里瞪着眼扒人筋骨的地狱小鬼。

    即便常能见到,刘胖子还是吓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像只放了气的河豚,贴着门就瘫坐下来。他哆哆嗦嗦地指了指门外,大气也不敢出:

    “您……您也听见了,有大官告发了你们,锦衣卫来拿人了。”

    “大官?”暴出的眼珠在干瘪的眼眶里转了转,那人慢慢低下头,似在自语:“他出卖了我们?为什么?”

    刘胖子抖着一身肥膘,声音里颤悠悠带着哭腔:“我求求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事可藏不住了呀!”

    “回去?”那人在明灭的灯影里抬起了脸,他皲裂的手粗糙如树皮,慢慢靠近脸庞、却又颤抖着停下,最终没敢触碰自己破碎的面目。良久,他笑起来,既悲怆又疯狂:

    “这样的我们,还能回去哪里?”

    他猛地起身,恶鬼一样弯下腰,贴着刘胖子的鼻尖,给他看自己狰狞残破的脸。那些连拽的筋肉因为用力,一根根绷紧,拉扯出令人作呕的纹路。

    他指着自己噩梦似的脸,像是大笑又像是愤怒:“回去?回去哪里?这样一张脸,谁会掀开她的帐篷扑进我怀里?谁会骑着她的小马唱着歌迎我归来?”

    刘胖子死死捂住嘴巴,支吾着破碎的哭腔,却不敢吐一个字。

    那个人终是慢慢低下了头,任由长发荒草般淹没了他支离破碎的脸,他粗哑的声音里起伏着悲凉和疯狂:

    “我们早已不是英雄,我们是苟活的恶鬼。”

    在刘胖子惊恐的视线里,他空茫的目光穿透了黑夜,仿佛落在远方牛羊成群、雪山连绵的草场上。

    那装满灯光和酥油茶香的毡篷,是他此生无返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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