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死

    不过，说起受天赐字……

    乌行雪转头看向萧复暄，忽然抬手，在他耳骨根处抹了一下。

    都说天宿上仙剑快过九霄雷电，眨眼就能让不守规矩人身首异处。四方邪魔都要避他十丈远，常人更是不可能近身。

    乌行雪手都伸出去了，才想起这没头没尾话，后悔已然来不及。

    然而，萧复暄手里剑只是轻抬了一点，又低下去。嗡然震响刚出声就歇止了。从锋芒狂张到敛芒入鞘，只在瞬息之间。

    乌行雪被这变化弄得一愣。就见萧复暄偏头过来，垂眸瞥向他手指：“你在摁什么？”

    他嗓音很沉，说话时候颈下会微微震动。

    乌行雪蜷了手指收回手，“哦”了一声道：“你那个‘免’字呢？好像一直不曾出现过。”

    萧复暄朝草棚看了一眼，杂人太多，他似乎不想多言。只答了两个字：“没了。”

    也是。仙都覆灭，灵台不再，天赐“免”字印没了也正常。乌行雪感觉自己不知为何突迷心窍，问了个多余傻问题。

    他摆摆手，正要跳过这话，就听萧复暄道：“以前也不是总能看见。”

    乌行雪有些好奇：“不是总能看见？怎么，天赐字还会时隐时现？”

    “嗯。”

    “那怎样会隐，怎样会现？”

    “……”

    不知为何，萧复暄没答。

    他只是抬手捏了一下原本该有“免”字颈骨，看了一眼乌行雪，然后径自往草棚走去。

    乌行雪：“？”

    “为何说是点召？”萧复暄走到草棚边，问那个裹着厚袄女人。

    旁边有一位仙门弟子还要阻拦，被另一个摁住了，一脸迟疑地盯着萧复暄模样。

    “因为脖子上有字。”女人抬手比划了一下。因为隆冬袄厚，显得有些笨拙，更衬得她通红眼睛伤心空洞。

    脖子有字？

    乌行雪听得没头没尾。

    好在仙门弟子看不下去，帮忙说道：“这事在鱼阳边郊闹了有一阵子了。第一家遭殃是个樵夫，好好人，那天一觉醒来，脖子上突然就显出了字，就像……就像天赐似，长在身上，怎么洗怎么刷都不见消失。”

    他朝萧免脖子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然后当晚那樵夫就失踪了，一并失踪还有他平日常用斧子以及供在神龛前香炉。”

    “香炉？”医梧生听得纳闷。

    “对，香炉。”仙门弟子点头道：“那家人觉得奇怪，四处找寻，就是找不到。七日之后，他们一家老小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那樵夫盘腿端坐在神龛上，一手拿着斧头，一手托着香炉，腿上搁着自己被砍下头。血从断了脖子往下淌，淌得满身都是，那头还开口说了话。”

    “说了什么？”

    “说他被点召成仙了，就供在大悲谷崖庙里，让家里人记得给他捎份香火供奉。”

    “那家人醒了就来我门求助了。但是众所周知，这大悲谷封谷很久了，大家轻易不会来。后来有几个师兄师姐看不下去，带了花家买来无梦丹，跑了一趟大悲谷。”

    “有无梦丹相助，师兄师姐倒是无碍。但他们匆匆一趟，也没能找到那个樵夫，只捡到了他板斧，血淋淋。”

    听到“花家无梦丹”，乌行雪怔了一下，看了眼医梧生。

    就见他垂眸颔首，把掩住口鼻布巾又朝上拉了拉，盖住了大半张脸，神色有些苦。

    世人皆仰仗无梦丹出入大悲谷险境，反倒是做出无梦丹人自己没那福气。

    真是……不讲道理。

    “总之，那之后就总有人家遭殃，境况差不多。都是颈间忽然生字，然后当夜就失踪了。哪怕用绳捆在床上，一旁有人昼夜不休地盯着，也不顶用。看顾人总会突然睡着，捆人绳子倒是没解，但绳上全是血。活像是……”

    仙门弟子绿着脸道：“活像是把被捆人沿着绳子切开了，挪出去。不论怎么消失，失踪之人都会托梦说自己被点召成仙了，要来大悲谷送香火供奉。”

    “这是又一家遭殃。”他指着那个女人，“两个女儿都没了，我们几个陪着来寻一下。其实——”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其实寻也寻不到。但看那女人通红眼睛，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这么凶事，你们门派只来三人？”医梧生诧异道。

    “这不是前两日，无端海苍琅北域崩毁么，门下弟子大多去了那边一趟，损耗极大。我门也不是什么大派，实在人手有限。”那三个弟子咕哝着。

    乌行雪原本要去草棚坐等天黑，听了这话，脚尖一转就回了马车。

    普天之下皆骂名是什么滋味，他忘了。

    但眼下来说，与其去吓唬几个没名头仙门小鬼，不如在马车里裹着毯子睡一觉。

    他指望这囫囵一觉能梦见点什么，鹊都也好、过往也好，但是没有。

    很离奇，他没有梦到任何成形场景，也没有任何完整人。倒是梦见了那个“免”字，泛着淡淡金色，近得就像在鼻尖前……

    乌行雪倏然睁眼，看见萧复暄站在面前，正弯下腰来。

    他舔了一下发干唇，一把抓住萧复暄手腕，“你——”

    话没说完，乌行雪就听见了当啷轻响，低头一看，就见萧复暄指尖勾着一对银铃。跟之前在花家拿来系他手腕护花铃一样。

    “这是做什么，又要扣着我？”乌行雪看着铃铛有点愣神。

    萧复暄没答，任由他攥着手腕，手指却动了几下，把那对银铃系在乌行雪腰间。

    他低着头时候，耳骨和脖颈便离得很近。

    乌行雪下意识朝那个本该有“免”字地方看了一眼。

    “天锁解不了，只有这个。”萧复暄沉沉开口。

    乌行雪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锁链解不了，然后呢？跟铃铛有什么关系？

    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这句话意思。

    马车外，太阳已经下了山。依照那几个仙门弟子所说，可以过桥进谷了。

    乌行雪跟在萧复暄身后下车，其他人已经到了吊桥边。

    夜里大悲谷忽然起了白毛风，乌行雪走过去时候，身上锁链一直在悉索响着。

    那些锁链其实很细，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一根根锁钉透过骨骼穿在魂魄里，如影随形。

    “什么声音？”走到近处时，那几个仙门弟子听见响动，咕哝了一句。他们循声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乌行雪身上。

    他们瞬间炸起戒备，在看到他腰间银铃时，又悄悄松了一口气。

    乌行雪看在眼里，轻轻开口：“噢……我说怎么好好，突然给我挂铃铛呢。”

    他转回头，看到了萧复暄冷生生脸。

    “上仙？你……”他看着萧复暄眼睛，正要开口。

    萧复暄却在他开口之前抬了剑，剑鞘抵着他后腰往前推了一下，沉声说：“上桥。”

    行。

    你有剑你说了算。

    乌行雪沿着长长吊桥往前。

    前面是宁怀衫和断臂，他们四下跑了一圈又回来了，没看出来有什么变化。只时不时嘱咐道：“城主，四周那些腌臜阴物清扫过了。一会儿进了谷，别跟我俩离太远。那些小东西就不用您出手了，我俩来解决。”

    乌行雪看着他俩后脑勺，顺口应道：“哦，这么好。”

    “那是自然！”

    之前他们说，这吊桥底下密密麻麻趴着东西，只有晚上过桥才不会惊动。乌行雪一边琢磨这原因，一边感受着脚下。

    却发现吊桥底下应该是空，没有趴任何东西。是他们弄错了？还是那些东西因为某种原因不见了？

    吊桥过得很平顺，近乎离奇。

    就连那几个仙门弟子都纳闷地回头看了好几眼，咕哝着：“奇了怪了。”

    他们站地方是一块平崖，崖上有仙庙，庙里有一盏油灯无人自亮。

    “这是大悲谷山庙，穿过这个庙，往里就是山谷入口。”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边说着，一边又回头去看吊桥，依然一脸不相信，“走时候要小心，这谷底下有墓穴，记得绕过那几块活板，不然小心翻转下去。”

    他们正说着要小心、要小心，就已经有人被翻转下去了。

    倒霉蛋不是别人，正是乌行雪。

    薅他下来也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两个孝顺手下。

    所谓地下墓穴是一个巨大崖洞，洞中立着一座神像，似乎久久无人问津，缠满了苔藓和纠结藤蔓。

    四周石壁上有数不清孔洞，有些黑寂无声，有些嵌着一盏一盏油灯，也是无人自亮，像一场寂静供奉，不知供了多久。

    乌行雪落下来时候，宁怀衫和断臂就没了踪影，不知藏在那个孔洞里。

    整个墓穴里只有水滴滴落声音。

    乌行雪站在神像边，环视一圈。下一瞬，数十道白生生影子就扑了上来。

    那东西是阴物一种，死人多地方容易长这个。

    它们有着人模样，只是手脚瘦长许多，皮肤也格外白，白得像灵堂腊一样。嘴巴咧开时，能一直裂到耳朵，看不见牙齿，像个黑洞洞弯口。

    他们眼睛只有黑色瞳仁，没有眼白，笑起来也像两个弯弯洞口。

    他们喜欢吸食活人灵魄，也喜欢啃食骸骨。裂开嘴巴靠近人时，能听见裂口里不知多少亡者哭叫。

    这就是喜欢趴在吊桥底下东西，宁怀衫和断臂花了一个多时辰，搞了数十只，藏匿在缚灵袋里。

    这东西难缠难杀，稍慢一点就会被它趴到身上。最好对付办法只有两种，要么用缚灵袋，要么让它们吃个饱饭。

    宁怀衫和断臂就是认准了乌行雪不是本尊，而且他两手空空，没带什么缚灵袋。

    两人躲在孔洞里，等着看那个胆敢假冒城主人被围攻，长个此生难忘教训。

    结果那群阴物扑上去时候，他们看见神像之下，那个假城主松了肩。

    他似乎是叹了口气，嘟哝了一句“真能找麻烦”，然后丢掉了笼在袖里暖炉。

    暖炉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一圈，回音响在整个墓穴里。

    宁怀衫下意识道：“完了。”

    等他再抬眼，就看见一只阴物扑向乌行雪，正裂开嘴要去吸食活气。下一瞬，他就被乌行雪轻轻摁住肩，两指勾在裂口边。

    咔咔——

    骨骼被生掰碎裂声音骤然响起，乌行雪掀掉了阴物头。

    血色飞溅。

    宁怀衫下意识闭了一下眼。

    但咔咔作响声音却再也没歇过。

    这声音他娘他可太熟了……

    “完了。”宁怀衫头皮发麻。

    旁边断臂也疯了。

    “不对啊！”

    “真不对啊！”

    数十只阴物对常人，甚至对普通仙门弟子来说，真是个棘手麻烦。否则他们也不会对那座吊桥如此谨慎。

    但对于真正乌行雪来说，确实什么也不算。

    宁怀衫咽了口唾沫，再睁眼时，就见他们废了一个时辰套回来阴物倒了一地，身首异处。满洞穴都是血，那些湿漉漉液体汩汩流淌，甚至蜿蜒倒了他们藏匿孔洞前。

    他都能闻到血腥气。

    他看见乌行雪一把攥住最后一只阴物咽喉，寒霜瞬间从指尖蔓延出来，布满那阴物全脸，又顺着四处流淌血液一直冻到了宁怀衫和断臂眼前。

    那几乎是一个眨眼之间。

    他们只是瞥了一眼冻霜血，再抬眼时，乌行雪就已经近在咫尺，就站在他们面前。

    “躲这呢？让我一顿找。”乌行雪说。

    宁怀衫呼吸骤停！

    完了。

    我死了。

    他在心里说。

    然后，他就看见乌行雪朝他抬起了手——

    片刻之后，整个地下墓穴不再有骨骼断裂回音，又只剩下了水滴滴落吧嗒吧嗒声。

    每一声都敲打在两个怂人心上。

    宁怀衫和断臂保住了小命，因为造反作乱，被一根长长带子捆在了一起。细看就能发现，那是两根扎在一块儿裤腰带。

    当然，小魔头不可能被裤腰带捆住，真正让他们动弹不得，还是死死摁着他们气劲和威压。

    最后那只阴物，乌行雪没杀，冻了个半死，拎着走到宁怀衫和断臂面前。

    他撸了两个孝顺手下缚灵袋，拍了拍他们头，笑笑说道：“哎，你俩送我这么多，我回个小礼，不过分吧？”

    宁怀衫快哭了：“城主……”

    “呜呜。”

    “我错了。”

    “这时候冲着我呜有什么用？”乌行雪说着，把那只阴物跟两人捆在了一块儿，还让阴物呆在中间。

    于是没过一会儿，那阴物逐渐解冻，活泛开来。

    它挣扎了一会儿，发现挣脱不开来，有些恼怒。但左右各有一个生灵活物，散发着诱人食物味道。

    它顿时欣喜起来，黑洞洞眼睛和嘴巴都弯了起来，然后它朝左边断臂伸过头去。

    “亲”了一口。

    断臂：“……”

    它砸吧砸吧嘴，又朝右边宁怀衫伸过头去。

    宁怀衫：“我……日！”

    又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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