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随物赋形,越辨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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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儒学发展到宋明,已经全然区别于最初的朴素经验式道德论。

    它在充分吸收了佛、老本源,又基于自身所构建的本体论之上,更进一层,在道德范式上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在理论上,他的内涵有二。

    其一本体——认识自我,也就是所谓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在宋明儒学的范畴中,更具体而言,指的是“性”,即人所禀赋的道德本体,是人生修养实践成圣的依据。

    其二功夫——道德实践,儒学不需要回答我要到哪里去,因为人的最终归宿都是要成圣的,所以这是在解释如何成圣。

    即为了把握道德本体,实现或成就人性,而采取的修养手段和方法。

    这一切都是在道德的超我世界中完成,无论“知行合一”,还是“格物致知”,都是如此,也向来与物理沾不上一点关系。

    既然顾宪成要复古,要正本清源,那就得说一说,他要正的是什么源。

    顾宪成微感寒冷,在台上且说且动:“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

    “故讲学,当开宗明义。”

    “便是,语本体,只性善二字;语功夫,只小心二字。”

    讲学,为了方便传播,有识之士向来都是总分总,中间罗列一二三,可见条例清晰。

    台下一众士人听闻顾宪成提纲挈领,不由认可颔首。

    余梦麟领着几名国子监的同学听讲,不少同学监生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小心这名头,我只一听,就品出了薛夫子的路子,看来顾宪成是全然背弃他的启蒙老师张夫子了。”

    “这多正常,张夫子哪里比得了他如今的老师薛夫子?后者可是进了贤祠,生享春秋两祭的大儒。从谁的主张还用问么?”

    “也不尽然,薛夫子作为阳明徒孙,当世大儒,学问本身就更深。”

    “恐怕是深过头了,遣一个毛才刚长齐的徒弟这里搅风搅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布置西游呢。”

    几名监生先后开口。

    话语中提及的张夫子,指的是张淇,地方上小有名气。

    薛夫子,指的便是薛应旂。

    其祖上薛极在前宋做过大学士、枢密使,近祖在太祖皇帝还未起势时就有过财资上的襄助,其自身更是师从邵宝、欧阳德、吕柟,乃是理学正宗传人,心学阳明徒孙。

    在士林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当世大儒。

    有监生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还是去年陛下经筵埋的祸根,王门各派对垒攻杀得好好地,谁知皇帝横插一脚论起了善恶,也不知道哪个经筵官不晓事。”

    王门如今派别很多,但主流,也就三派。

    分为王门正统、左派、右派。

    右派向来不讨喜,也常被诟病为佛门套皮传道。

    主张良知归寂,受龙场悟道的启发,这一派认为致良知的根本途径,就是要心寂。

    意识杂念少了,良知的本性灵光也就出来了,修行方式就是靠悟道,什么出家、隐居都是好路数。

    甚至整天周游于法司——凡有道德低劣的人,找个黑地儿“归寂”几天就致良知了。

    左派比右派更主流一些,却也是如今被指滥觞的罪魁祸首。

    这一派主张人心本体是没有善恶之分的,是昭觉灵明的,而意念有善恶之分,所以,只需要认识自我就能成圣。

    支流也一分为二,其一现成派,说既然良知现成,那大家做自己就好了,多为高官显贵所吸收,放浪形骸,以我为尊;其二日用派,说既然人人都有良知,那么人人都是圣人,宣传“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百姓日用即道”,主要代表便是泰州学派,同样也就是李贽的道统所在。

    王门正统念王阳明的经念得最熟,市场也最差。

    如今也就整天端着架子批评一下左右各派,呵斥归寂喜欢打坐悟道过份内求,教训日用派整天着眼百姓过份外求。

    总之主打一个正宗源流,中庸平衡。

    正统、左、右各派如今分歧巨大,争执激烈,都盼着能够靠自己的学说厘清世风,同时达成三不朽,占据末世中所腾出来的一尊圣位。

    尤其在皇帝对经学伸出触手之后,愈演愈烈。

    以前年皇帝的一篇善恶论为起始,以去年年初日用派的李贽占据新报为转折,以去年皇帝经筵考成上,所展露的经学造诣为标志。

    整个经学辩论便转移到了京中,并且各派视线汇集,刊文表意,厮杀越发激烈。

    “经筵官?呵,你道李贽为何能够安安稳稳盘踞在新报,说那些惑世乱民的话?你道屠羲英、罗万化、顾宪成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讲学,是在对谁表示不满?”

    “顾宪成区区一个举人,充其量不过是他老师薛应旂、师叔查铎、师祖钱德洪这些当世大儒的一张嘴罢了。”

    “这何尝不是经学统宗内部的党同伐异?一场清君侧啊!”

    话音刚落,余梦麟本是正襟危坐听讲,突然转过头,将众人讨论打断:“不要说无关的事。”

    几名举人被呵斥,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分开了凑拢的耳鬓,纷纷正色继续听讲。

    只听台上顾宪成的声音继续传来。

    “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

    “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

    “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

    “……”

    “为阐道故,我这里要当先批评两论,以作区分。”

    顾宪成在此处止住了话头,环顾四周后,才一字一顿道:“其一乃徐阶的无善无恶论,其二乃妖人李贽的道德循世论。”

    “皆是妖言惑众!皆是一派胡言!”

    话音刚落,台下瞬间嗡嗡然。

    交头接耳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高声附和者有之。

    有监生看向余梦麟,迟疑道:“余师兄,还有半月就会试了,要不……咱们回去复习课业吧?”

    李贽毕竟是国子监司业,话题未免有些敏感了。

    更何况,还稍带上一个徐阶。

    这两人如今都频繁出入宫廷,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门啊。

    其余监生连忙将人按住:“再听听!再听听!”

    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最初说话那人见状,不由劝说道:“顾宪成既然办报了,明日必定会刊登,咱们届时再听便是了,何必在此惹麻烦。”

    可惜,见同学跟余梦麟都无动于衷,又不好意思舍了同学独自离去,暗自叹了口气。

    余梦麟视若无睹,心中却也无奈。

    没办法,学术争端,但凡有师门的人,哪里避得过呢?都以为他想来呢?

    台上的顾宪成抬手按了按,示意众人安静。

    待场面静下来,顾宪成才继续说道:“且先说无善无恶论。”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

    “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可当之,何者?”

    “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字。”

    “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川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

    “……”

    顾宪成引经据典,将无善无恶论狠狠批驳了一番。

    总之就是,不符合儒学教义的,不符合圣人本源的,同时也是他复古要扫清的障碍。

    至于不好的地方哪里?

    就在于会弱化道德观!仁义礼节皆可抛弃,跟禽兽没区别!

    同时更是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罪魁祸首——道德败坏,就得从徐阶当初秉政时开始清算!

    台下众人,颇有赞同者,频频颔首。

    这话刚一说完,台下立刻有一道声音响起:“彼辈混淆道德,以私心为良心,自然有被批判之余地,那我李某人又缘何与彼辈同列?”

    这声音听着至少四十岁开外了,语气还极度不客气。

    众人下意识朝来者看去。

    国子监学生见到来者,齐齐一惊,连忙率先起身:“司业。”

    “李司业。”

    场中还有没见过李贽的,不由明白过来来人身份。

    视线在顾宪成与李贽身上来回打量,神色各异。

    余梦麟作为监生领头,不免有些不自在,踌躇片刻才迎上了上去:“李司业。”

    国子监司业,乃是教导学业,主任监务的职司,学生见了,自然要见礼,不过这场面有些尴尬就是了。

    李贽点了点头,根本没回礼,径直迈开脚步。

    监生、举子等下意识往两侧分开,让了一条道出来。

    李贽并未上台,只默默走到余梦麟的位置上,施施然坐了下来,恰如一个合格的听众,静静等着顾宪成的后续。

    顾宪成自然看明白了来人身份,只静静目视着李贽入座。

    面对不速之客,顾宪成还是含有涵养的。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嘴角噙着笑,伸手请李贽入座,温声解释道:“李司业,非是我容不得别派,实乃彼辈操持公器,却存祸世惑民之理念,有识之士尚可分辨,百姓与少帝,又何以辨奸?”

    而冷眼旁观的李三才,顺着李贽出现的方向看去。

    他脑海中回忆着方才居心叵测提问之人,悄然朝二楼摸了上去。

    李贽坐在国子监位席,一干学生神情尴尬地站在身后。

    前者摆了摆手:“休要饶舌,继续说,李某人的道德循世论又有何纰漏。”

    顾宪成点了点头,收回目光,继续娓娓道来:“方才说到道德循世论,那就不能不说李贽这妖人了,简直可谓惑世乱民。”

    话里直称妖人,浑然不顾李贽的颜面。

    李贽也不在乎,甚至津津有味地听着。

    顾宪成朗声道:“李贽把持公器,利用国报公然叫嚣道德循世而生,良知唯有与时代相切合,与百姓共同利益所一致。”

    “其大弊究其根本,便成一个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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