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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舒是趁着夜色到大卧佛寺的,她身上披着暗色的斗篷,身边跟着玲珑,从后山的后门入,站在门口的小太监带着她进了一处禅房。

    房里的是一位老者,六十上下,头发有些花白了,不过插个一根木头发簪,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负手仰头,对着墙上的一副水墨丹青,缓缓念道:“烟暖土膏农事动,一犁新雨破春耕。郊原渺渺青无际,野草闲花次第生。①”

    秦舒在门口站定,见门虽然关着,却窗户大开,她笑:“双林先生有田园之思了么?”

    此人叫冯冬亭,如今大内禀笔太监,御前会议的时候,阁老也得礼他让三分。他自幼入宫,在内书房受过翰林学士的教导,虽然是太监,却是一副文人习气,以文人自居,自号双林。

    冯冬亭转过身来,只微微颔首:“秦掌柜,咱们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秦舒客气道:“陛下一日也离不得双林先生,我们这些人自然无缘得见先生。”

    冯冬亭笑笑,眼角额头便露出许多褶皱来,他摆摆手:“秦掌柜的棋艺精湛,不妨手谈一句,如何?”

    秦舒颔首,坐到临窗的竹榻之上,哪里已经摆放好了棋盘,罩子揭开:“想不到,先生还保留着三年前的棋局。”

    冯冬亭按下一枚白子:“下棋要下完,下到一半的棋就像吃到喉咙里的鱼骨头,卡着不舒服。”

    秦舒笑笑,不再说话,专心下棋起来,这不过是点缀罢了。过得一会儿,她便投子认输:“先生棋力见长,我已经不是先生的对手了。”

    冯冬亭笑笑:“这盘棋我在脑子里想了三年,何况秦掌柜留了余地,我再不赢半子,哪里对得起秦掌柜的苦心呢?”

    他挥挥手,便有青衣太监送进来两杯香茗,他举止文雅,喝了一口茶,这才道:“定武候如今圣眷正浓,不止宣大的巡抚是他保举,便是工部侍郎的差事也叫他领了去,即便如今犯了什么错,陛下也会轻轻揭过,你们又何必同他过不去。不就是二十万两银子,你们大通票号难道还缺银子吗?他如今在宣大说一句话,你们也行得方便。”

    秦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银票,展开来放在棋盘上:“双林先生,这里是五十万两大通票号的银票,来之前,我亲自写的暗押,亲自用的印,两京一十三省,只要有大通票号的地方就可以立刻兑了现银子出来。”

    她望着冯冬亭,语气里满是大通票号当家人的笃定:“这五十万两,只需要先生说一句话,七个字。其余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办,不必麻烦先生。”

    冯冬亭在皇帝身边侍候不假,可皇帝是个吝啬的,看见这些仆奴穿绸缎尚且要责罚,下边人的孝敬也不过一年几万两银子,他还从来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大一笔银子摆放在桌案上。

    不过到底是权力中心的人物,他打量秦舒:“定武侯要的不过二十万,你们这样办事,只怕花费几个二十万了。”

    秦舒提了铜炉,替冯冬亭添茶水,闻言笑笑:“双林先生,对我们而言,有的人身家性命尚且不值二十万,而有的人一句话却值五十万,人与人是大大不同的。”

    冯冬亭听了,仰头大声大声笑出来:“哈哈哈,秦掌柜是爽快人办爽快事,痛快。”

    谈完了事情,也不必再留了,秦舒从佛堂过,瞥见左边香室里一大盏祈福油灯,她走近两步,见那飘带上写:“爱妾董凭儿。”

    她黑着一张脸,嘲讽的笑了两声:“这是谁点的灯?”

    旁边候着个小沙弥,回答:“是户部尚书府供奉的祈福灯。”

    秦舒笑着摇摇头,在小沙弥的惊呼声里把那飘带扯下来,叫油灯引燃,丢在地上,望着那团明亮的火光,清幽幽感慨:“真是晦气呀。”

    那小沙弥苦着一张脸:“施主,这是惠贤法师亲手写的超度符,现如今他云游去了,哪里还能再写一张呢?要是供奉的香客怪罪,小和尚可要叫主持方丈罚挑水了。”

    玲珑见他那样子,滑稽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个小和尚,难道你们寺里你竟挑不得水咯?”

    秦舒笑笑:“好了,要是方丈怪罪,你就说是我揭开的,要是那供奉的人家找你们麻烦,你也说是我干的,推到我这里就好了。”

    小沙弥支支吾吾:“那……施主家住何处?”

    秦舒道:“棋盘胡同,小檀园。”

    玲珑扶了秦舒出来,上了马车,忧心忡忡:“我们本没想告诉姑娘的,陆总督已经回京了,陛下任他做户部尚书,姑娘是想好了要同他见面吗?”

    秦舒闭着眼睛,头隐隐发痛起来:“京城就这么大,他又是户部的官儿,早晚都会遇见的,迟或者早又有什么分别呢?”

    玲珑听了默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倘若是从前,姑娘一定不会见的。”

    秦舒睁开眼睛,有些疲惫,问:“多久的从前?”

    玲珑回道:“五年前,在杭州的别院,姑娘对我说,前尘往事,种种恩怨,都一并忘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

    秦舒有些恍惚,才五年的时间,那些往事却旧得仿佛上辈子一样模糊了,她望着桌案上随着山路颠簸而抖动的烛苗:“这个世上的确再也没有董凭儿这个人了,只有大通票号的大掌柜秦舒。董凭儿可以不见他,大通票号的秦舒却不得不见的。”

    玲珑低头:“奴婢懂了。”

    秦舒又问:“今年票号的学徒招得如何了?”

    玲珑挺得直直的背也塌了,泄气道:“三百六十三个学徒,才二十个女孩子,还有一个本来叫选上了,爹妈又找过来,说是收了人家聘礼硬是要带回去。”

    “那女孩子也没主见,叫爹妈忽悠几句,也闹着要回去。就因为这件事,那些掌柜的不知道说了多少怪话,什么就不应该招女学徒,来来走走的像什么话,干几年回家去一嫁人,咱们培养她几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玲珑神色怏怏,秦舒问:“不止说了这个吧?”

    玲珑哼一声,很委屈:“还有人说,都是些嫁不出去的丑姑娘才来干这份儿抛头露面的差事。我们劝人家出来当差,是嫉妒人家嫁人嫁得好。”

    秦舒心里暗暗叹息,这些话,即便是几百年之后,还是很有市场呢。

    秦舒拍拍她的后背,宽慰她:“万事开头难,事情咱们一步一步做,要是有人说怪话,你就把他们名字记下来,我到时候也说他们怪话。”

    玲珑破涕为笑:“姑娘尽会唬我……”

    秦舒躺回去,拿了斗篷披在身上,鼻间都是斗篷上的熏的栀子花味道,她闭着眼睛:“你好好跟着掌柜们学本事,将来,我们还要办一所学校,到时候便叫你去教书,叫票号里的人都知道,女子也可为人师表。”

    玲珑不敢相信:“要办学吗?可我哪里懂那些之乎者也呢?只怕就是票号的东西,人家就不会服我。”

    秦舒觉得身上暖和极了,舒服得哼哼两声:“那就拿出本事来,叫别人不得不服。”

    …………

    陆赜刚刚从户部回来,脱了官服,换上家常衣裳,便见小茴香战战兢兢回禀:“大人,大卧佛寺守着的家下人回来回话,说凭儿姑娘那一盏祈福的油灯,叫人把写名字的条幅给烧了。”

    陆赜听了,并不发怒,一时只觉得是天意,是她不肯原谅自己说的那几句气话,他搁下茶杯,问:“是谁不小心烧掉的?”他只以为是家下人打瞌睡了,没有周全照看罢了。

    陆赜这两年越发喜怒无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大发脾气,这件事情同凭儿姑娘有关,她便更加害怕,低着头回禀:“回话的说,是个姑娘把条幅扯下来烧掉的,还说什么真晦气之类的话。”

    陆赜听了冷笑:“哪家的姑娘如此放肆,连我的祈福灯都敢扯?”

    小茴香道:“回话的人说了,那姑娘说话很是狂妄,说什么,有什么怪罪,自去小檀园便是,多少银子也是赔偿得起的。”

    后面这半句实在不是秦舒的话,是那回话的添油加醋罢了。

    陆赜听了,脸色大变,一拍茶几,震得茶盖碗摔在地上:“放肆!”当下,叫了丁谓进来:“拿了帖子,去请小檀园的秦姑娘,我倒要看看,无非是个大通票号,究竟有什么狂妄的资本。”

    丁谓到小檀园的时候,秦舒正拿了千字文,叫珩儿背着手背书,他背得吞吞吐吐,见外头引了客人进来:“先生,尚书府的丁护卫送帖子来了。”

    外头丁谓便道:“我家大人下帖子请秦掌柜过府邸一见。”

    珩儿听见这么一句,从窗户里偏出头来,看见还是一身玄衣的丁谓,他倒是还认得,即便是只见过一面也自来熟,笑着打招呼:“大叔,是你呀,你来找我的吗?”

    秦舒皱眉:“你怎么认得?”

    珩哥儿吐吐舌头,毫不犹豫就把左扬出卖了,小声道:“那天小左哥儿领我去多宝楼玩儿,我迷路了,在一个亭子里看见这个大叔和另一位大叔,那个玉坠子还是大叔朋友送的呢?”

    他瞧了瞧秦舒的脸色,并不太生气,从门槛里跳出来,去拉丁谓的手:“大叔,进去喝茶吧,我们家有一种好茶,那些叔叔伯伯喝了都说好呢。”

    丁谓叫他拉着往屋里走,廊下四处站着的奴仆也不见上来阻拦,他叫拉着跨过门槛,就见一大副黄花梨框款彩芯的围屏,屏风后是一个云鬓宽袖朦胧女子。

    里面并没有说话,珩哥儿觉得奇怪,问:“娘亲,我想请这位大叔喝茶?”

    丁谓拱手:“秦掌柜,茶就不必喝了,秦掌柜去不去,还请给句准话儿,某也好回去复命。”

    秦舒笑两声:“丁谓,你这样说话,在京城可是要得罪人的。既然来了,茶还是要喝一杯的。”说罢扬扬手:“玲珑,上茶。”

    这个声音,丁谓哪里不认识,他猛然抬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屏风,仿佛眼神能穿过一般,他站在那里,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热水,张了张嘴吧,开口唤:“凭儿姑娘?”

    玲珑上了茶,她这几年长得大变样了,虽然算不上美貌,却也不是那个蜡黄瘦小的的小姑娘了,丁谓接过茶,一时认不得她,只是这个名字是认识的,失火当晚,府邸里便丢了一位丫鬟,名字里也有一个玲字,不叫玲珑,唤的是玲酒。

    他接过那茶,喝了一口,什么滋味儿都品不出来,又听得里面发笑:“丁谓,你这样牛嚼牡丹,可是大大浪费了我的好茶。”

    珩哥儿见母亲似乎同这么大叔认识一般,磨磨蹭蹭进去,又似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抱着秦舒的脖子撒娇:“娘亲认识这位大叔吗?”

    秦舒并不说话,听得外面丁谓又唤了一声:“凭儿姑娘,是你吗?你还活着吗?那日的大火把你住的芙蓉偎都烧个精光,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秦舒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自觉这几年养气功夫见涨,见着昔日故人也能如此平静,笑了笑开口道:“我今儿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

    她虽然没有承认什么,可在丁谓看来却是十足默认的意思,他有些激动,上前一步:“凭儿姑娘,爷他一直以为你殒身在那场大火里了,你不知道这几年……”

    秦舒止住他的话,并不想听:“够了,你出去吧。我今儿真的累了,明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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